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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夜(80)

作者:巴金

这个夜晚他时睡时醒,老是觉得有一个可怕的重量压在他的胸膛上。他不断地小声呻吟。他梦到锺老死去,甚至全公司的人都死去。他小声哭叫。他的声音只有他自己听得见,所以没有惊醒母亲。

第二天早晨他起身後只觉得头晕,四肢无力。他母亲关心地问他:“宣,你眼睛怎麽这样红?昨晚睡得怎样?”

“不好,不晓得醒过多少回,”他答道。

“那麽你今天不要出街罢,既然放一天假,你也落得休息一天,”她说。

“我想去看看锺老是不是好了一点,”他沉吟地说。

“你去医院?”母亲惊问道。

“我到公司去,公司里会有消息的,”他解释道。

“今天放假,怎麽还会有消息?”母亲不以为然地说。

他看了母亲一眼,也不再说话了。这一天他一直在家里睡觉,他完全照母亲的意思办。可是他心里老是在想锺老的事情。凶呢?吉呢?他几乎要祷告了。留下“他”罢。用科学的力量救活“他”罢!他整天呼吁着。整夜希望着。

他的心一上一下,始终没有安宁。好容易捱到另一天天明,捱到上班时间。他到了公司,一切如旧,只有锺老的座位空着。上楼就坐後,他摊开前天未看完的校样继续校对下去。不久工友送来一张吴科长的字条,要他为这本他正在校对的“名着”写一篇广告辞。

这张字条等於命令,他不能不服从。他想了想,抽出一张信纸,拿起笔,打算试写一两百字。可是写了一句,他就不知道应该写些什麽。字句混杂在一起成了一个整块搁在他的脑子里,他不能够把它们一一分开。他的思路停滞了。他拿着笔,不住地在砚台上蘸墨汁,许久写不出一个字。他的额上满是汗珠,整个脸像火烧似的发烫。没有办法,他拿开信笺,又继续看校样。

忽然他听到一声吴科长的咳嗽。他吃了一惊。吴科长是随意咳出来的,他却以为是对他不满的表示。他连忙振作精神,又把那张信纸拿过来,放在面前。“没有关系,随便敷衍几句罢,”他想道,就糊里糊涂地写了一百五六十个字。他自己念一遍。“谎话,完全说谎!”他骂自己。可是他却拿起广告辞,走到吴科长的办公桌前,恭敬地把它递到科长的手里。

“不大妥当,恭维的话太少,”吴科长皱皱眉摇摇头说,“像这样的名着非郑重介绍不可。不然某先生看见会不高兴。”

某先生就是这本书的作者,是一位候补中委和政界的忙人,难道连书店的广告辞也会注意吗?他不大相信吴科长的话,就顺口说了一句:

“某先生不见得会注意罢。”

“你哪里知道?他们做大官的对什麽事情都注意。某先生是文化界出身的,他非常关心文化,着作的兴趣也不亚於从政,他又是我们公司的常务董事,”吴科长板起脸说。

“是,是,”他埋下头答道。

“你拿回去重写过,”吴科长说,把广告辞交还给他。

他唯唯地应着,正要转身走开,又听见吴科长吩咐道:

“还有你校对那本书,要特别小心,不能有一个错字,某先生对於书上的错字平日也很注意。”

他厌恶地应了一声,连头也不抬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去了。他怨愤地对自己说:“好罢,我来大捧一场。”他又拿起笔,费力地在脑子里找寻了些最高的赞颂词句,胡乱地写到纸上去。“你看,我也会撒谎的,”他痛苦地自语道。好在这些无声的语言不怕被别人听见。

他忽然听见小潘的脚步声。小潘气急色败地跑上楼来,进了主任的小房间,喘息地大声说:“方主任,张海云刚刚打电话来说,锺老一早就死了。他连打几个电话,都打不通。”

他眼前一阵黑,耳朵里全是铃子声。他连忙用双手捧住了头。

第二十九章

他在公司里就只有锺老这麽一个朋友。锺老死去以後,他失去了自己跟公司中间的联系。现在可以说公司跟他完全没有关系了。下班时他仔细地把自己的办公桌收拾清楚。下楼出门时,他还在锺老的座位前站了一会儿。他不知道自己要做什麽。後来走出大门,他又用古怪的眼光看了门口,他觉得自己快要跟这个地方永别了。

事实上他第二天还来,第三天还来,第四天还来,一直到第六天他还来。

那天下午有几个同事约好到锺老的墓地去。他也参加。他们搭长途汽车去,也搭长途汽车回来。他们被人像装沙丁鱼似的塞在车子里面。他几乎连站的地方也找不到,他不得不把左脚悬在空中。一路上车子颠簸得厉害,车里闷热,空气坏,他心里很不好过,差一点要在车上呕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