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了工作和收入。他接到她的长信以後隔了一天,便到公司去上班了。新来的方主任是一个不太严厉的中年人,对他相当客气,甚至向他说了一番安慰的话。同事们(除了锺老)虽然没有什麽欢迎的表示,不过全对他点头打招呼。他心里高兴,因此对那些古怪的译文或者官场公式文章也就不觉得怎麽讨厌了。
家中仍旧少有人声。除了星期六或者星期天(常常是两个星期一次)小宣回来坐坐,吃一两顿饭或者住一个晚上外,就只有他和母亲两个人,有时甚至只有他们中的一个在家。
日子仍旧单调地一天一天过去,无所谓快,也无所谓慢。他只有一种类似“捱”和“拖”的感觉。他没有娱乐,也没有消遣,他连写信和谈话的快乐也得不到。春天并没有给他带来喜悦。但是春天也终於捱过去了。
夏天里他更憔悴了。他的身体从来不曾好过,他的病一直在加重。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一种什麽力量在支持他使他不倒下去。他每天下午发热,晚上出冷汗,多走路就喘气,又不断地乾咳,偶尔吐一口带血痰。左胸有时痛得相当厉害,连右胸也扯起痛了。他起初咬着牙在挣扎,後来也渐渐习惯了。捱日子在他说来并不是一件难事。反正他的生活就只是一片暗灰色。他对一切都断念了。他再不敢有什麽妄想。甚至德国投降也不曾带给他快乐和安慰。他听见人说日本在一年内就要崩溃,他也笑不出声来。那些光明、美丽的希望似乎都跟他断绝了关系。他觉得自己就像一个衰老的车夫,吃力地推着一辆载重的车子,一步一步地往前面走,他早已不去想什麽时候能达到目的地,卸下这一车重载,他也不再计算已经走了若干路程,他只是一步一步缓慢地走着,推着,一直到他力竭的时候。
一天晚饭後母亲忽然望着他说:“宣,你这两天没有什麽不舒服罢?怎麽你脸色这样难看?”
“我还好,没有什麽不舒服,”他装出高兴的样子说。可是他的喉咙不肯帮忙他掩饰,他接连乾咳几声。他连忙用手掩嘴。他害怕又像白天那样咳出血痰来。白天在办公时间里他咳了一口血痰在校样上面,虽然他已经小心地揩去了血迹,但是纸上的红点还隐约看得见。
“不过你得当心啊,你又在咳嗽。我看你的咳嗽就一直没有好过,”母亲皱着眉说。
“不,也好过一阵子,不过总不能断根。人一累,就要发,”他解释地说。他自己也知道这不是真话,但是他愿意这样说,他不仅想骗过母亲,同时也想骗他自己。
母亲沉默半天,才叹了一口气说:“其实你不应该去做事,不过我们也没有别的办法。”
他心里很不好过,答不出话来。他越是想不要咳,越是咳得厉害,一咳就不可收拾,脸挣得通红,泪水也咳出来了。急得他的母亲在屋子里乱跑,又拿开水,又替他捶背。他终於缓过气来。他从母亲的手里接过脸帕揩了脸。
“不要紧了,”他吃力地说,用感激的眼光望着母亲。
“你躺躺罢,”母亲怜惜地说。
“不要紧,等我多坐一会儿,”他沙声答道。
“宣,明天我就去公司替你请一两个月的假。你应该休息。你不要愁生活。实在没有办法,我出去当老妈子,”母亲下了决心似地说。
他摇摇头,有气没力地说:“妈,你是个上了年纪的人,怎麽吃得消!这种办法有什麽用?受苦的并不止我们一两个,我们不拖也只好拖──”
“这样我宁肯不活,”母亲愤愤地说。
“这个年头死也死不下去啊,”他说了一句,又感觉到胸部的隐痛。病菌在吃他的肺。他没有一点抵抗的力量。他会死的,不管他愿意不愿意,他很快地就会死去。
母亲呆呆地望着他,他似乎没有注意到。他想到这天在公司里听见的同事们关於肺病的闲谈。那是在吃饭的时候,小潘卖弄似地叙述一个亲戚害肺病死去的情形。“只有害肺病的人死的时候最惨,最痛苦。我要是得那种病到了第二期,我一定自杀,”小潘说,眼光射到他的脸上,话一定是故意说给他听的。
“听说有一种特效药,是进口货,贵得吓人,”锺老接嘴说。
“不过并不灵验,而且这种病单靠吃药也不行啊,”小潘得意地说。
“最惨,最痛苦,”他想着,就再也不能把那个念头驱逐开去。绝望和恐怖从远处逼近。他不自觉地打了一个冷噤(虽然已经是夏天,他还感到冷。他真有一种整个身子落进冰窖里去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