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毫无目的地走着。他不是在“疾走”,也不是在“散步”。他怀着一个模糊的渴望,想找一个使他忘记一切的地方,或者乾脆就毁灭自己。痛苦的担子太重了,他的肩头挑不起。他受不了零碎的宰割和没有终止的煎熬。他宁愿来一个痛痛快快的了结。
人碰到他的头,人力车撞痛他的腿。他的脚在不平的人行道上被石子砖块弄伤了,他几次差一点跌倒在街上。他的眼睛也似乎看不见颜色和亮光,他的眼前只有一片灰暗。他的世界里就只有一片灰暗。
他的脚在一个小店的门前停住。为什麽?他自己也不知道。他走了进去,在一根板凳上坐下。这家冷酒馆他并不陌生。连那张方桌旁边的座位也是他坐过的。
堂倌走过来问一句:“一杯红糟?”
“快!快!”他惊醒似地大声说,其实他也没有想到这是什麽意思。
堂倌端上酒来。他糊里糊涂地喝了一大口。一股热气直往喉管冒,他受不住,立刻打了一个嗝。他放下酒杯,又从怀里摸出树生的信来,先放在桌上,又拿起杯子喝了一口酒。他又打一个嗝。他赌气不喝酒了。他拿起信笺,随意地翻着,低声念了几句。他心里很不好过。眼泪又流出来了。他想不再看信。可是他刚刚把信笺摺好,忍不住又打开来,重新翻看,又低声念出几句。他心里更难过。眼泪成股地流下来。他下了决心地端起酒杯大口喝着。他感觉到一股热流灌进肚子里去。他的喉管里,他的胃里都不舒服。他的整个头发烧,思想停滞,记忆也渐渐地模糊。只有信笺上的字句像一根鞭子在他的逐渐麻木的情感上面不停地抽着。
酒馆里白天很清静,除了他,另外还有两个客人对酌谈心。其余的桌子全空着。没有人注意他。堂倌看见他的酒杯空了,便走过来问一句:“再来杯红糟?”
“不!不!”他摇摇头含糊地说;一张脸通红,他才只喝了一两白酒。
堂倌站在旁边用惊奇的眼光看他。他也没有注意到。他反覆地翻看她的来信。他自己也不知道看了几遍。他不再流泪了。他只是摇头叹息。
“再来杯红糟?”过了一会儿,堂倌看见他不动也不走,又走过来问一句。
“好,好,”他短短地回答。酒送上来,他立刻喝了一大口。他放下杯子,全身发热,头又有点晕。他埋着头,眼光在信笺上,心却不知放在哪里去了。他忽然觉得对面坐了一个人,也低着头在喝酒。他便抬起头睁大眼睛看,什麽也没有。“我想到唐柏青了,”他自语道,揉了揉眼睛。他又埋下头去。他恍惚地看到唐柏青在对他苦笑。“怎麽我现在也落到他的境地来了?”他痛苦地想。他就像听见警报似地立刻站起来,付了钱便往外面走了。
一路上唐柏青的影子追着他。他只有一个念头:回家去。
到了家,他才稍稍心安。他一进屋坐下来就给树生写信。母亲同他讲话,他含糊地应着,一句话也没有听进去。他在信上写着:
收到来信,读了好几遍,我除了向你道歉外无话可说。耽误了你的青春,这是我的大不是。现在的补救方法,便是还你自由。你的话无一句不对。一切都照你所说办理。我只求你原谅我。
公司已允许我复职,我明日即去办公,以後请停寄家用款。我们母子二人可以靠我的薪金勉强过活。请你放心。这绝非赌气话,因为我到死还是爱你的。
祝幸福!
文宣XX日
他一口气写了这些话,并不费力。可是刚刚把信写好,他就觉得所有的力气全用尽了。好像整个楼房全塌了下来,他完了,他的整个世界都崩溃了。他绝望地伏在书桌上低声哭起来。
“宣,什麽事?什麽事?”母亲惊问道。她连忙到他的身边去。
他抬起头来,让她看见他满脸的泪痕,他就像小孩一样哭着说:“你看她的信。”但是他递给她看的却是他写给树生的信,并不是树生寄来的信。
母亲看了那封短信,不用听他解释,便明白了一切。她说:“我原说过,她不会跟你白头偕老的。现在怎样!我早就看透了她的心了。”
她气愤,但是她觉得痛快,得意。她起初还把这看作好消息。她并没有想到她应该同情她的儿子。
第二十七章
树生的信像投了一个石子在他的生活里,激起一阵水花,搅动了整个水面,然後又平静下去了。但是石子却沉在水底,永远留在那里,无法拿开。她以後还有信来,一个月至少要来三次信。信上话不多,不讲自己的生活情况,只探询他同小宣的健康和近况。她仍旧按月汇款。他母亲要他把款子退回去,他没有照办。他收下款子,不用,也不退回,他把汇款领来全部存入银行,而且依照她的意见,存“比期”。他写回信时也提过请她不要再汇款的话。可是她好像没有见到他的信似的,下次照常汇寄。他要她叙述她的近况,她却一字不提,偶尔提到,也仅有“忙”和“好”两个字。他只有默默地忍受一切,他不愿写一个字或者做一件事伤她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