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请你原谅我,我不是在跟你赌气,也不是同你开玩笑。我说真话,而且我是经过长时期的考虑的。我们在一起生活,只是互相折磨,互相损害。而且你母亲在一天,我们中间就没有和平与幸福,我们必须分开。分开後我们或许还可以做知己朋友,在一起我们终有一天会变做路人。我知道在你生病的时候离开你,也许使你难过,不过我今年三十五岁了,我不能再让岁月蹉跎。我们女人的时间短得很。我并非自私,我只是想活,想活得痛快。我要自由。可怜我一辈子就没有痛快地活过。我为什麽不该痛快地好好活一次呢?人一生就只能活一次,一旦错过了机会,什麽都完了。所以为了我自己的前途,我必须离开你。我要自由。我知道你会原谅我,同情我。
我不向你提出“离婚”,因为据你母亲说,我们根本就没有结过婚。所以我们分开也用不着什麽手续。我不向你讨赡养费,也不向你要什麽字据。我更不要求把小宣带走。我什麽都不要,我只要求你让我继续帮忙你养病。从今天起我不再是你的妻子,我不再是汪太太了。你可以另外找一个能够了解你、而且比我更爱你,而且崇拜你母亲、而且脾气好的女人做你的太太。我对你没有好处,我不是一个贤妻良母。这些年来我的确有对不住你、对不住小宣的地方,我不配做你的妻子同他的母亲。我不是一个好女人,这几年我更变得多了。可是我自己也没有办法。离开我,你也许会难过一些时候,但是至多也不会超过一两年,以後你就会忘记我。比我好的女人多得很,我希望填我这个空位的女人会使你母亲满意。你最好让她替你选择,并且叫新人坐花轿行拜堂的大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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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发出一声呻吟,一只手疯狂似地抓自己的头发。他的左胸痛得厉害,现在好像不单是左胸,他整个胸部都在痛。她为什麽要这样凶狠地伤害他?她应该知道每一个字都是一根锋利的针,每根针都在刺痛着他的心。他在什麽事情上得罪了她?她对他的恨竟然是这麽深!单是为了自由,她不会用这些针刺对待一个毫无抵抗的人!想到这里,他抬起头呼冤似地长叹了一声。他想说:“为什麽一切的灾祸全落到我的头上?为什麽单单要惩罚我一个人?我究竟做过了什麽错事?”
没有回答。他找不到一个公正的裁判官。这时候他甚至找不到一个人来分担他的痛苦。他呆呆地望着天花板,他在望什麽呢?他自己也不知道。
过了一些时候,他忽然想起了未读完的信,才埋下头把眼光放在信笺上继续读着:
(这里还有两行又四分之一的字被涂掉了,他看不出是些什麽字。)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麽要写了这许多话。我的本意其实就只是:我不愿意再看见你母亲;而且我要自由。宣,请你原谅我。你看,我的确改变得多了。这样的时代和这样的生活,我一个女人,我又没有害过人,做过坏事,我有什麽办法呢?不要跟我谈过去那些理想,我们已经没有资格谈教育,谈理想了。宣,不要难过,你让我走罢,你好好地放我走罢。忘记我,不要再想我。我配不上你。但我并不是一个坏女人。我的错处只有一个。我追求自由与幸福。
小宣那里我不想去信,请你替我向他解释。我自己说不明白,而且说不定在不久的将来我就要失去做他母亲的权利。不过我希望你们不要误会,我并不是为了要同别人结婚才离开你,虽然已经有人向我求婚,我至今还没有答应,而且也不想答应。但是你也要了解我的处境,一个女人也不免有软弱的时候。我实在为我自己害怕。我有我的弱点,我又找不到一个知己朋友给我帮忙。宣,亲爱的宣,我知道你很爱我。那麽请你放我走,给我自由,不要叫我再担“妻”的虚名,免得这种矛盾的感情生活,免得你母亲的仇恨把我逼上身败名裂的绝路──
请原谅我,不要把我看作一个坏女人。在你母亲面前也请你替我说几句好话。我现在不是她的“姘头”媳妇了。她用不着再花费精神来恨我。望你千万保重身体,安心养病。行里的安家费仍旧按月寄上。不要使小宣学业中断。并且请你允许我做你的知己朋友,继续同你通信。祝你健康。
倘使可能,盼早日给我回音,就是几个字也好。
树生X月XX日
信完了,他也完了。他颓然倒在椅背上。他闭着眼睛,死去似地过了好一会儿。他忽然被母亲唤醒了。他吃惊地把胸部一挺,手一松,那一叠信笺又落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