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究竟为着什麽老是不停地争吵呢?为什麽这麽简单的家庭,这麽单纯的关系中间都不能有着和谐的合作呢?为什麽这两个他所爱而又爱他的女人必须像仇敌似地永远互相攻击呢?──这些老问题又来折磨他。她们的声音吵闹地在他的脑子里响着,不,她们的尖声在敲击他的头。他的头发痛,发胀。他心里更痛。那些关切和爱的话语到什麽地方去了呢?现在两对仇恨和轻蔑的眼光对望着,他的存在被忘记了。这争吵要继续到什麽时候?什麽时候他才能够得到休息?
“妈,树生,你们都不要说了。都是一家人,彼此多少让点步,就没有事了,”他痛苦地哀求道。他心里想说:“你们可怜我,让我休息罢。”
“是你母亲先吵起来的。你亲眼看见,我今天并没有得罪她,她凭什麽又骂我是你的姘头?我要她说个明白!”妻把脸挣得通红,她的心的确被刺伤了,她需要着补偿。
“你是他的姘头,哪个不晓得!我问你:你哪天跟他结的婚?哪个做的媒人?”
他绝望地用棉被蒙住了头。
“你管不着,那是我们自己的事,”妻昂然回答。
“你是我的媳妇,我就有权管你!我偏要管你!”母亲厉声说。
“我老实告诉你,现在是民国三十三年,不是光绪、宣统的时代了,”妻冷笑道。“我没有缠过脚,──我可以自己找丈夫,用不着媒人。”
“你挖苦我缠过脚?我缠过脚又怎样?无论如何我总是宣的母亲,我总是你的长辈。我看不惯你这种女人,你给我滚!”母亲咬牙切齿地说。
他实在忍受不下去了。他觉得头要爆炸,心要碎裂。一个“滚”字像一下结实的拳头重重地打在他的胸上。他痛苦地叫了一声,立刻掀开被头,疯狂地用自己两个拳头打他的前额,口里接连嚷着:“我死了好了!”
“什麽事?什麽事?”妻惊恐地叫着,就跑到他的床前,俯下头看他。
“宣,你怎样?”母亲惊惶地问道。
“你们不要吵──”他抽泣地说,他只说了这五个字,就蒙着脸低声哭起来。
“你不要难过,──我们以後再也──不吵了,”过了片刻母亲悲声说。
“你们会吵的,你们会吵的──”他病态地哭着说。
妻默默地望了他一会儿,她咬着下嘴唇在想什麽。她怜悯地说:“真的,宣,以後不会再吵架了。”
他取下蒙脸的手。一双泪眼看看母亲,又看看妻。他说:“我恐怕活不到多久了。你们让我过点清静日子罢。”
“宣,你不会的,你安心养病罢,”母亲说。
“你只管放心罢,”妻说。
“你们只要不吵架,我的病也好得快些,”他欣慰地说,他差不多破涕为笑了。
可是等他沉沉睡去,母亲出去请医生,妻一个人立在右边窗前看街景的时候,这个三十四岁的女人忽然感觉到像被什麽东西搔着她的心似地不舒服。一个疑问在她的脑子里响着:
“这种生活究竟给了我什麽呢?我得到什麽满足麽?”
她想找出一个明确的答覆,可是她的思想好像被困在一丛荆棘中间,挣扎了许久,才找到一条出路:
“没有!不论是精神上,物质上,我没有得到一点满足。”
“那麽我牺牲了我的理想,换到什麽代价呢?”
“那麽以後呢?以後,还能有什麽希望麽?”她问自己。
她不由自主地摇摇头。她的脑子里装满了近几年生活中的艰辛与不和谐。她的耳边还隐隐约约地响着他的疲乏的、悲叹的声音和他母亲的仇恨的冷嘲、热骂,这样渐渐地她的思想又走进一条极窄的巷子里去了。在那里她听见一个声音:“滚!”就只有这一个字。
她轻轻地咳了一声嗽。她回头向床上看了一眼。他的脸带一种不乾净的淡黄色,两颊陷入很深,呼吸声重而急促。在他的身上她看不到任何力量和生命的痕迹。“一个垂死的人!”她恐怖地想道。她连忙掉回眼睛看窗外。
“为什麽还要守着他?为什麽还要跟那个女人抢夺他?『滚!』好!让你拿去!我才不要他!陈主任说得好,我应该早点打定主意。──现在还来得及,不会太迟!”她想道。她的心跳得厉害。她的脸开始发红。
“我怎样办?──『滚』你说得好!我走我的路!你管不着!为什麽还要迟疑?我不应该太软弱。我不能再犹豫不决。我应该硬起心肠,为了自己,为了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