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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夜(48)

作者:巴金

“我还能有幸福麽?为什麽不能?而且我需要幸福,我应该得到幸福──”

她的眼前忽然闪过一张孩子的脸,一张带着成人表情的小孩脸。“小宣!”她快要叫出声来。

“为了小宣──”她想。

“他没有我,也可以活得很好。他对我好像并没有多大的感情,我以後仍旧可以帮助他。他不能够阻止我走我自己的路。连宣也不能够。”

她又掉转头去看床上睡着的人。他仍旧睡得昏昏沉沉。他不会知道她这种种的思想,这个可怜的人!

“我真的必须离开他吗?──那麽我应该牺牲自己的幸福来陪伴他吗?──他不肯治病,他完结了。我能够救他,能够使他母亲不恨我,能够跟他母亲和睦地过日子吗?”

她想了一会儿,她低声说出来:“不能。”接着她想:没有用,我必须救出自己。──

飞机声打岔了她,声音相当大,一架中国战斗机低飞过去了。

她得到结论了:找陈主任去。他可以帮忙她离开这个可怕的地方。

她兴奋地把头一昂,她觉得浑身发热,心也跳得很急。但是她充满勇气,她不再踌躇了。她从抽屉里拿出手提包,走出门去。她已经走到门外廊上了,忽然想起他母亲不在家,他一个人睡在床上,她不放心,便又推开门,回到房里去,看看他是不是睡得很好。

她刚走到他的床前,忽然他在梦中发出了一声哭叫。他唤着她的名字。她吃了一惊,连忙问:“什麽事?什麽事?”她俯下头去。

他向外一翻身,伸出一只手来抓她的手。她把右手送了过去,他抓到她的手便紧紧捏住。他低声呻吟着。再过三四分钟,他睁开眼来。他的眼光挨到她的脸,就停住不动了。“你在这儿!”他惊喜地说,声音软弱无力。“你没有走?”

“走哪里去?”她问。

“兰州去,我梦见你离开我到兰州去了,”他答道,“把我一个人丢在医院里,多寂寞,多害怕!”

她打了一个冷噤,说不出一句话来。

“幸而这是梦,”他无力地嘘了一口气,“你不会丢了我走开罢?”他的声音颤得厉害。“其实我们相处的日子也不会多了,我看我这个病是不会好的了。”不仅声音,连他的眼睛也在哀求。

“我不会走,你放心罢,”她感动地说,她的心冷了。刚才的那个决定在这一瞬间完全瓦解了。

“我知道你不会走的,”他感激地说:“妈总说你要走。请你原谅她,上了年纪的人总有点怪脾气。”

这个“妈”字像一记耳光打在她的脸上,她惊呆了,她脸上的肌肉微微在抖动,似乎有一个力量逼迫她收回她那句话,她在抗拒。

“谢谢你,谢谢你啊,”他很兴奋地说。“我不会久拖累你的。还有小宣,说起来我实在不好意思,我并没有好好尽过做父亲的责任。”

“你不要再说了,”她抽回她的手,略带粗声地打断了他的话。他那些话似乎是故意说来折磨她的,她再也不能忍受下去了。她想找个安静的地方畅快地哭一场,她彷佛受了多少的委屈。结果她还是坐在床沿上。

他半天不作声,後来忽然叹了一口气,柔声唤道:“树生。”她侧过头看他。“其实你还是走的好。我仔细想想,你在我家里过着怎样的日子啊,我真对不起你。妈的脾气又改不了──她心窄──以後的日子──我不敢想──我何必再耽误你──我是没有办法──我这样的身体──你还能够飞啊──”他的喉咙被堵住了,他的声音哑了。

她站起来,短短地叹一口气,说:“你还是睡一会儿罢。现在多想这些事情又有什麽用?你应该认真治病啊。”

他突然又爆发了一阵咳嗽。他接连咳着,好像有痰黏在他的喉管上,他在用力要咳出它来,可是他把脸都挣红了,却始终咳不出什麽。

她轻轻地替他捶背,又给他端来一杯开水。他喝了两口,又咳起来。这一次他咳出痰来了。痰里带了点血丝,不过她没有看见(他也不让她有机会看清楚)。

“医生快来了罢,”她为了安慰他,顺口说道。

“其实何必再看医生,白淘神,还要花钱,”他叹息说。“我是为了妈的缘故。”

“你到这种时候,还只想到别人,你太老好了,”她关心地说,但是关心中还夹杂了一点点埋怨。“你真不应该为了妈反对,就不进医院,就不用我的钱认真治病。你自己身体要紧啊!”她短短地叹一口气:“这个世界并不是为你这种人造的。你害了你自己,也害了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