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摇摇头恳切地说:“这样不好。你看我的面上对妈客气点。你们和解罢。”
“她一直恨我,怎麽肯跟我和解?”树生说,她仍然保持着愉快的心情。
“可是你们两个人我都离不开。你跟妈总是这样吵吵闹闹,把我夹在中间,我怎麽受得了?”他开始发牢骚。
“那麽我们两个中间走开一个就成罗,哪个高兴哪个就走,这不很公平吗?”树生半生气半开玩笑地说。
“对你这自然公平,可是对我你怎麽说呢?”他烦躁地说。
“对你也并没有什麽不公平。这是真话:你把两个人都拉住,只有苦你自己,”树生坦然答道。
“可是我宁愿自己吃苦啊,”他痛苦地说,终於忍耐不住,爆发了一阵咳嗽,咳声比他们的谈话声高得多。
妻连忙走到床前,母亲立刻从小屋里跑出来。两个女人都站在他的身边,齐声问着:“怎麽又咳嗽啦?”
他侧起身子,咬着,喘着气,喉咙痒,心里难过。他眼泪汪汪地望着她们。
“你喝点茶罢?”妻说,他点点头。母亲却抢着去端了一杯茶来。妻看了母亲一眼,也不说什麽。
他咳出了两三口痰,缓了一口气,接过了茶杯,喘吁吁地说:“我要死了。”
“哪里的话?你不要怕,过两天就会好的,”妻柔声劝他道。
“我不怕,”他摇摇头说。“不过我知道我不会好了。我满嘴腥气,我又在吐血。”
妻不由自主地朝床前痰盂里看了一眼。她打了一个冷噤,但是她仍然安慰他道:“吐血也没有多大关系。你上次吐血,不是吃几副药就好了吗?”
他感激地看了妻一眼,他说:“你自己就不相信中医,我这个病哪里是随便几副药就可以医好的?”
母亲不说话,埋着头在揩眼泪。妻似乎还保持着镇静,她继续温和地劝他:“就是肺病罢,也可以养得好。”
他痛苦地笑了笑,眼里还包着泪水。“养?我哪里有钱来养病?偏偏我们穷人生这种富贵病。就说要养罢,一睡就是三五年。哪里来的钱?现在你们大家都在吃苦。我还要乱花钱。”
“我可以设法,只要你肯安心养病,钱总有办法,”妻沉吟地但又是恳切地说,显然她一面说话,一面在思索。她两只大眼睛忽然一亮,她想起了陈主任刚才对她讲的那句话:“我们搭伙做的那批生意已经赚了不少。”她有办法了。她含笑地加一句:“你只管放心养病,钱绝对不成问题。”
“我不能再增加你的负担,”他摇头说:“我知道你的收入也不算太多,用处却不少。就说你能找到钱,我将来拿什麽来还,我不能给你们留一笔债啊!”
“你的身体比钱要紧。不能为了钱就连病也不医啊!”妻劝道。“只要你能养好病,我可以筹到这笔钱。”
“万一我再花你许多钱,仍旧活不了,这笔钱岂不等於白花!实际上有什麽好处?”他固执地说。
“可是生命究竟比钱重要啊!有的人家连狗啊、猫啊生病都要医治,何况你是人啊!”妻痛苦地说。
“你应该看明白了:这个年头,人是最不值钱的,尤其是我们这些良心没有丧尽的读书人,我自然是里面最不中用的。有时想想,倒不如死了好,”他说着,又咳起嗽来,咳得不太厉害,但是很痛苦。
“你不要再跟他讲话,你看他咳得这样,心里不难过吗?”母亲忽然抬起头,板着脸责备妻子道。
妻气红了脸,呆了半天才答道:“我这是好意。他只要肯好好养病,一定治得好。”她接着又加一句:“我难过不难过,跟你不相干!”她把身子掉开,走到右面窗前去了。
“他咳得这样,还不让他休息。你这是什麽居心?”母亲带着憎厌的目光瞪了妻一眼。她的声音不大,可是仍然被妻听见了。
妻从窗前掉转头来,冷笑道:“我好另外嫁人──这样你该高兴了!”
“我早就知道你熬不过的──你这种女人!”母亲高傲地说。她想:你的原形到底露出来了。
“我这种女人也并不比你下贱,”妻仍旧冷笑说。
“哼,你配跟我比!你不过是我儿子的姘头。我是拿花轿接来的,”母亲得意地说,她觉得自己用那两个可怕的字伤了对方的心。
妻变了脸色,她差一点失掉了控制自己的力量。她在考虑用什麽武器来还击。但是他,做着儿子和丈夫的他插嘴讲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