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脚步声打岔了她。她知道母亲回来了,一定是跟医生一块儿来的。她便走到方桌前在一个凳子上坐下。
於是门被推开,母亲伴着张伯情医生走进来。医生向她和他打招呼。仍旧是那张和善而又通世故的脸。仍旧是那样近於敷衍的诊断。
“他不过是在拖着他捱日子啊。他哪里能治好他的病?”她想道。她略略皱着眉头。
“不要紧,不要紧。多吃两付药就会好的,”医生很有把握似地说。
“我看这是肺病罢,”他胆怯地说。
“不是,不是,”医生摇头道。“是肺病还了得。肝火旺。吃两付药,少走动,包你好。”这个老人和蔼地笑了笑。
“谢谢你啊,”送走医生时,母亲还接连地感谢道。妻一句话也没有说。
“妈,我看用不着去拿药了,”他忽然说。
母亲正拿着药方在看,听见他这句话,便惊问道:“为什麽呢?”
“我看吃不吃药都是一样,我这种病不是药医得好的,”他断念似地答道。
“哪有药医不好病的道理?”母亲不以为然地说,她摺好了药方。“我去给你拿药。”她拿着手提包,预备走出房门。
“你身边钱不够罢?”他问道。
“我这里还有钱,”妻马上接嘴说。
“我有,”母亲望着他说,并不看妻一眼,好像没有听见她说话似的。妻红了脸,眉毛一竖,但是哼都不哼一声,就走到窗前去了。
“妈,你拿一千元去罢,我今天借支了薪水,”他说,一面伸手在自己的衣袋里掏钱。“你把伙食钱扯了,还是要填补的。刚才请医生已经扯过钱了。”
“你放心,我有钱,我另外找了点钱,”母亲说。
“你在哪里找的钱?──我知道,你一定把你那个金戒指卖掉了!”他说。
“我是老太婆,不必戴戒指,放着它也没有用处,”母亲解释地说。
“那是爹送给你的纪念品,你不能因为我的缘故卖掉啊,”他痛苦地说。
“横竖我跟你爹见面的日子近了,有没有它都是一样,”母亲装出笑容回答道。
“不过你就只有这一件贵重东西,现在连这个也卖了。这是我没有出息。我对不起你,”他带着悔恨地说。
“事情既然做过了,还说它做什麽?你好好地养病罢。只要你身体好,我就高兴了,”母亲说罢,不等他讲话就匆匆地走了出去。
妻仍旧立在窗前,沉浸在自己的思想中。屋子里只有老鼠啃木头的声音。
他翻来覆去地想着,他的脑子不肯休息。他睡不着,他感动地说:“妈也很苦啊。她为了我连最後一件宝贝也卖掉了。”他的话是说给妻听的。可是妻静静地立在窗前,连头也不掉过来。
第十九章
第二天傍晚,陈主任差人送来一封信,里面有这样的几句话:
“──我的飞机票发生问题,要延迟一个星期。但下星期三一定可以走。──你的事已讲妥了。”
“这星期内调职通知书就会下来。──明早八点钟仍在冠生园等候──”
树生看完信抬起头,她的眼光无意间同母亲的眼光碰到了。她看出了憎恨和讥笑。“我都知道,你那些鬼把戏!”母亲的眼光似乎在这样说。
“你管不着我!”她心里想,她轻轻地咳了一声。这时她同母亲两个人正在吃晚饭,母亲比她先放下碗。
他在床上断续地乾咳。这种咳声在她们的耳里渐渐变成熟习的了,他时常用手在胸膛上轻轻擦揉,他内部有什麽东西出了毛病,痛得厉害,而且使他呼吸不畅快。这样的擦揉倒可以给他一点舒适。他时时觉得喉管发痒,他忍不住要咳嗽,却又咳不出痰来。有时他必须用力咳。但是一用力,他又觉得胸部疼痛。这痛苦他一直忍受着,他竭力不发出一声响亮的(甚至别人可以听见的)呻吟。他尽可能不让她们知道他的真实情形。另一方面他却极仔细地注意她们的动作,倾听她们的谈话。
“行里送信来,有要紧事吗?”他停止了咳嗽,关心地问,声音不高。
妻没有听见。母亲掉过脸来看他,显然她也没有听清楚他的话,因为她在问:“宣,你要什麽?”
“没有什麽,”他摇摇头答道。但是停了两三分钟他又说:“我问树生,信里是不是有什麽要紧事情?”这次声音较高,妻也听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