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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夜(50)

作者:巴金

“一个同事写来的,没有什麽要紧事,”妻淡淡地回答。母亲马上掉过头看她一眼,那神情彷佛在说:“你在骗他,我知道。”

“我听见说是陈主任送来的,”他想了想又说。

“是他,”妻淡淡地回答。

“他不是要飞兰州吗?怎麽还没有走?”他又想了一下,再问。

“本来说明天飞的。现在又说飞机票有问题,要延迟一个星期,”妻仍旧用淡漠的调子回答。

过了几分钟,妻站起来,收拾饭桌上的碗碟,母亲到外面去提开水壶。他忽然又问:

“我记得你说过行里要调你到兰州去,怎麽这两天又不见提起了?”

妻掉过头,用诧异的眼光看了他一眼,竭力做出平淡的声调回答:

“那不过是一句话,不见得就成事实。”

恰恰在这个时候母亲提了开水壶进来,她听见树生的话,哼了一声,又看了树生一眼,彷佛说:“你撒谎!”

妻脸上微微发红,嘴动了一下,但是她并没有说什麽,就把眼睛掉开了。

“万一行里真的调你去,你去不去呢?”他还在追问。妻不知道他存着什麽样的心思。

“我不一定去,”她短短地答道,他这种类似审问的问话使她心烦。

“既然调你去,不去恐怕不行罢,”他不知道她的心情,只顾絮絮地讲下去。

“不行,就辞职,”她答得很乾脆,而其实她并没有考虑这个问题。

“辞职,怎麽行!我病在床上,小宣又要上学。我们还有什麽办法活下去?”他自语似地说。

“那麽卖东西,借债。总不会饿死罢,”妻接嘴说,她故意说给母亲听。她觉得今天受那个女人的气太多了,她总想找个机会刺那个女人一下。

他苦笑了。“你看,我们还有值钱东西吗?这两年什麽都吃光了。借钱向哪个借?只有你还有几个阔朋友──”

“不要说了,不要说了,”她带点厌烦地打断了他的话:“你有病不能多讲话,你好好地睡罢。”她掉开脸不看他。

“我睡不着,一闭上眼,就像在演电影。脑子简直不能够休息,”他诉苦般地说。

“你思虑太多。你不要多想,还是安安静静地睡罢,”妻同情地看他一眼温和地安慰道。

“我怎麽能不想呢?才三十四岁就害了这种病,不知道能不能好啊!”他痛苦地说。

“宣,你不要着急,你一定会好的,张伯情说吃几副药,养半个月,一定会好,”母亲插嘴说。

“我主张你去医院检查一下,最好透视一下,这样靠得住些。我对──”妻沉吟半晌终於正色说道。但是话未说完,就被他打岔了。

“万一检查出来是第三期肺病,又怎麽办?”他问。

“那麽就照治肺病的办法医治,”妻毫不犹豫地回答。

“那是富贵病啊,不说医,就是养,也要一笔大钱,”他苦笑道。

“那麽穷人生病就该死吗?”妻愤慨地说。她关心地望着他:“不要紧,我还可以给你设法,医药费不会成问题。”

“不过我不能白白地乱花你的钱啊!”他摇摇头说。其实他的决心已经因她的话开始动摇了。他还要说话,可是他的胸部像被什麽东西压住了似的,气紧得很,彷佛随时都会闭塞住。他接连沙沙地咻着。呼吸声也很粗重。

“请你让他休息一会儿罢,”母亲瞪了妻一眼,说。她马上又走到他的床前,改用怜惜的眼光望着他,柔声说:“你不要多说话,说话伤神,会加病的。你闭上眼睛睡罢。”

他答了一个“是”字,轻轻地叹一口气,真的把眼睛闭上了。

妻碰了一个钉子,颇不甘心,她脸一红,很想即刻发作。但是她又想:这样单调的争吵有什麽好处呢?永远得不到结果,不管怎样把那些没有意义的话反覆重说,不管怎样用仇恨的眼光互相注视。没有和解,也没有决裂。他没有方法把母亲和妻拉在一起,也没有毅力在两个人中间选取一个。永远是敷衍和拖。除了这个,他似乎再不能做别的事情。现在他病在床上,他还能够给她什麽呢?安慰?支持?──他在那边叹气。现在应该她叹气了。她把她的青春牺牲在这间阴暗、寒冷的屋子里,却换来仇视和敷衍。她觉得自己的忍耐快达到限度了。

“你会讨好他。好罢,我就让你,我并不希罕他,”她在心里骂道。她轻轻地冷笑一声,就慢步走到右侧窗前,隔着玻璃窗看街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