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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夜(45)

作者:巴金

母亲侧着身子躺在床上,脸向着墙壁,低声在哭。

“妈!”他大声唤道。她应着,翻身坐起来,泪珠从她的起皱的眼角落下。

“你还有什麽话?”她哑声问道。

“妈,你不要难过,我不让她回来就是罗,”他立在床前,温和地说。

她用手帕揩了眼泪,脸上露出了一点喜色。“你这是真话?”她问道。

“妈,是真话,”他不加考虑地回答。

“那麽你答应我了?”她不放心地再问一句。

“我答应你。你放心罢,”他望着他母亲的受苦的面颜,他感情冲动地回答。他忘了自己,忘了病,也忘了他的过去和将来。

“只要你肯答应我,只要我不再看见那个女人,我什麽苦都可以吃,什麽日子我都过得了!”她带着欣慰的口气说。她站起来。“其实她哪里会回来啊?我看她一定会跟着她的什麽主任飞兰州的,”她露出一点得意的口气说,她觉得自己得到胜利了。她的愤怒消失了。她的痛苦也消失了。她心平气和地走出她的小屋,回到洋磁脸盆前面,把她的一双变得粗糙的手伸进冰冷的水中去。

他带着苦笑跟在她的後面,默默地望着她搓洗衣服。他忽然觉得头发晕,眼睛发黑,心里难受得很,他差一点跌倒在地上。他连忙靠着墙壁,闭上眼睛养神。

母亲埋着头,看不见他这情形。她还在对他讲话。她说:“家里少了那个女人,什麽事都简单多了。──小宣这个星期一定要回来的。这个孩子很可怜,他妈从来不管他。──今天外面谣言更多,人心惶惶,好像大祸就要临头。我却不管。这些年头什麽日子我没有过过!未必还有更苦的在後头!──你公司里有什麽消息吗?”

“啊,”他好像从梦中醒过来似地应道:“没有,”他摇摇头。

“那麽不会搬兰州──”她又说。

“好像要搬,又好像不搬,我不大清楚,”他答道,接连咳了几声嗽。

“怎麽你又在咳嗽?你快躺下去歇歇罢,”她关心地说,她抬起头来看他。“你快去睡!你脸色这样难看!你的病刚刚好一点,现在怕又要发作了,”她惊惶地说。

他一直咬紧嘴唇在支持着。但是他听见母亲的这几句话以後,他的精神的力量马上崩溃了。他并不回答她,却摇摇晃晃地走到床前,倒在床上。他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

“你怎麽啦?你怎麽啦?”她惊问道,连忙走到床前来。

“我睡一下,我睡一下,”他喃喃地说。

“宣,你要当心啊。时局这样坏,你又病倒,叫我怎样办?”她有点张皇失措的样子,带着哭声说。

“我不是病,我不是病,”他有气无力地说,接着他又咳了几声嗽,他的咳声空虚无力,很可怕。

“你还要说不是病!还不肯休息!要是真的再倒下来,你怎麽受得住?”母亲着急地责备道,她的泪水顺着脸颊直流。

“妈,你放心,我不会死。我们这种贱骨头不会死得这麽容易,”他吃力地、感伤地说。而其实他所想的正是这个“死”字。“死”使他悲观,使他难过。

“你不要说话,你先睡一会儿罢,”她忍住悲痛说,她给他盖上了棉被。

“其实死了也好,这个世界没有我们生活的地方,”他自语似地说。

“你不要这样想。我们没有偷人,抢人,杀人,害人,为什麽我们不该活?”母亲愤恨不平地说。

就在这个时候房门突然大开,树生回来了。

“怎麽,宣,你又躺下来了?”她顺口问了一句,声音还是那麽清脆,脸上带着笑容。

“我走累了,现在躺一会儿,”他连忙撑起半个身子答道。

母亲看见树生进来,大吃一惊。她一张脸涨得通红,半天说不出话。羞和愤压倒了她。

“你睡你的,不要起来。我给你带来好消息:独山克服了,”树生望着他高兴地大声说。“这是晚报。”她把手里捏的一张晚报递给他。

“我们可以不逃难了,”他读完了那条消息放心地说;他想下床,可是他刚刚移动他的腿,身子就倒了下去。他叹了一口长气。

母亲什麽话也不说,就板起脸孔躲进小屋去了。“妈,”他在床上唤她,可是她连头也不回过来。

“让她去,让她去,”树生低声对他说,一面做了一个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