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喜将家树的头发梳光滑了,便笑道:「我是想你带我出去玩儿的,既是你不高兴,我就不说了。」家树道:「不是我不高兴,我总怕遇着了人。你再等个周年半载的,让我把这事通知了家里,以後你爱上哪里,我就陪你到哪里。你不知道,这两天我表哥表嫂正在侦探我的行动呢,我也只当不知道,照常的出门。出门的时候,我不是到什麽大学里去找朋友,就是到他们常去的地方去。回家的时候,我又绕了道雇车回去,让听差去给车钱。他们调查了我两个礼拜了,还没有把我的行踪调查出来,大概他们也有些纳闷了。」凤喜道:「他们是亲戚,你花你的钱,他们管得着吗?」家树道:「管是他们管不着,但是他们给我家里去一封信,这总禁他不住。在我还没有通知家里以前,家里先知道了这事,那岂不是一个麻烦!至少也可以断了我们的接济,我到哪里再找钱花去?」
凤喜还不曾答话,沈大娘在外面屋子里就答起话来,因道:「这话对了,这件事总得慢慢儿的商量,现在只要你把书念的好好儿的,让大爷乐了,你的终身大事那就是铜打铁铸的了。」家树笑道:「你这话有点儿不大相信我吧?要照你这话说,难道她不把书念得好好的,我就会变心吗?」沈大娘也没答应什麽,就跟着进来,对家树眨了一眨眼,又笑了一笑。凤喜向家树笑道:「傻瓜,妈把话吓我,怕我不用功呢。你再跟着她的话音一转,你瞧我要怎麽样害怕!」家树听她如此说,架了两只脚坐着,在下面的一只脚,却连连的拍着地作响,两手环抱在胸前,头只管望着自己的半身大相片微笑。
凤喜将手拍了他肩上一下,笑道:「瞧你这样子,又不准在生什麽小心眼儿呢!你瞧你望着你自己的像。」家树笑道:「你猜猜,我现在是想什麽心事?」凤喜道:「那我有什麽猜不出的。你的意思说,这个人长得不错,要找一个好好儿的姑娘来配他才对。是不是?」家树笑道:「你猜是猜着了,可是只猜着一半。我的意思,好好儿的姑娘是找着了,可不知道这好好儿的姑娘,能不能够始终相信他。」凤喜将脸一沉道:「你这是真话呢,还是闹着玩儿的呢?难道说你一直到现在,你对於我还不大放心吗?」家树微笑道:「别急呀,有理慢慢讲呀!」凤喜道:「凭你说这话,我非得把心挖出来给你看不可。你想,别说我,就是我妈,就是我叔叔,他们哪一天不念你几声儿好!再要说他们有三心二意,除非叫他们供你的长生禄位牌子了。」家树见她脸上红红的,腮帮子微微的鼓着,眼皮下垂,越是显出那黑而且长的睫毛。这一种含娇微嗔的样子,又是一种形容不出来的美。因握了她一只手道:「这是我一句笑话,你为什麽认真呢?」凤喜却是垂头不作声。
这个时候,沈大娘已是早走了。向来家树一和凤喜说笑,她就避开的。家树见凤喜还有生气的样子,将她的手放了,就要去放下门帘子。凤喜笑着一把拉住他的手道:「干吗?门帘子挂着,碍你什麽事?」家树笑道:「给你放下来,不好吗?」凤喜索性将那一只手,也拉住了他的手,微瞪着眼道:「好好儿的说着话,你又要作怪。」家树道:「你还生气不生气呢?」凤喜想了一想,笑道:「我不生气了,你也别闹了,行不行?」家树笑道:「行!那你要把月琴拿来,唱一段儿给我听听。」凤喜道:「唱一段倒可以,可是你要规规矩矩的。像上次那样在月亮底下弹琴,你一高兴了,你就胡来。」家树笑道:「那也不算胡来啊,既是你声明在先,我就让你好好的弹上一段。」凤喜听说果然洗了一把手,将壁上挂的月琴取了下来,对着家树而坐,就弹了一段《四季相思》。
家树道:「你干吗只弹不唱?」凤喜笑道:「这词儿文绉绉的,我不大懂,我不愿意唱。」家树道:「你既是不愿唱,你干吗又弹这个呢?」凤喜道:「我听到你说,这个调子好,简直是天上有,地下无,所以我就巴巴的叫我叔叔教我。我叔叔说这是一个不时兴的调子,好多年没有弹过,他也忘了。他想了两天,又去问了人,才把词儿也抄来了。我等你不在这儿的时候,我才跟我叔叔学,昨天才刚刚学会。你爱听这个的,你听听我弹得怎样?有你从前听的那样好吗?」家树笑道:「我从前听的是唱,并不是弹,你要我说,我也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凤喜笑道:「乾脆,你就是要我唱上一段罢了。那末,你听着。」於是侧着身子,将弦子调了一调,又回转头来向家树微微一笑,这才弹唱起来。家树向着她微笑,连鼻息的声音几乎都没有了。一直让凤喜弹唱完了,连连点头道:「你真聪明,不但唱得好,而且是体贴入微哩。」凤喜将月琴向墙上一挂,然後靠了墙一伸懒腰,向着家树微笑道:「怎麽样?」家树也是望了她微笑,半晌作声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