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车上,家树侧了身子靠在车角上,中间椅垫上,和何丽娜倒相距着尺来宽的空地位。何丽娜一人先微笑了一笑,然後望了家树一眼,才笑道:「我有一句冒昧的话,要问一问密斯脱樊。上次我到宝斋去,看见一张留发女郎的相片,很有些和我相像。今天陶太太又拿了一张剪发女郎的相片给我看,更和我像得很了。陶太太她不问青红皂白,指定了那相片就是我。」家树笑道:「这事真对何小姐不住。」何丽娜道:「为什麽对我不住呢?难道我还不许贵友和我同样吗?」家树笑道:「因──为──」何丽娜道:「不要紧的,陶太大和我说的话,我只当是一幕趣剧,倒误会得有味哩。但不知这两个女孩儿,是不是姊妹一对呢?」家树道:「原是一个人,不过一张相是未剪发时所照,一张是剪了发照的。」何丽娜道:「现在在哪个学校呢?比我年轻得多呢?」家树笑了一笑。何丽娜道:「有这样漂亮的女朋友,怎麽不给我们介绍呢?这样漂亮的小姑娘,我没有看见过呀。」家树笑道:「本来有些像何小姐麽。」何丽娜将脚在车垫上连顿了两顿,笑道:「你瞧,我只管客气,忘了人家和我是有些同样的了。好在这只是当了密斯脱樊说,知道我是赞美贵友的,若是对了别人说,岂不是自夸自吗?」家树待要再说什麽时,汽车已停在三星饭店门口了。当下二人将这话搁下,一同进舞厅去。
这时,伯和夫妇已要了饮料,在很冲要的座位等候了。他们进来,伯和夫妇让座,那眉宇之间,益发的有些喜气洋洋了。何丽娜只当不知道一样,还是照常的和家树谈话。家树却是受了一层拘束,人家提一句,才答应一句。
不多一会的工夫,音乐奏起来了,伯和便和何丽娜一同去跳舞。家树是不会跳舞的,陶太太又没有得着舞伴,两人只坐着喝柠檬水。陶太太眼望着正跳舞的何小姐,却对家树道:「你瞧了看,这舞场里的女子,有比她再美的没有?」家树道:「何小姐果然是美,但是把她来比下一切,我却是不敢下这种断语。」陶太太道:「情人眼里出西施,你单就你说,你看她是不是比谁都美些呢?」家树笑道:「情人这两个字,我是不敢领受的。关於相片这一件事,过几天你也许就明白了。」陶太太笑道:「好!你们在汽车上已经商量好了口供了,把我们瞒得死死的,将来若有用我们的地方,也能这样吗?我没有别的法子报复你,将来我要办什麽事,我对你也是瞒得死死的。那个时候,你要明白,我才不给你明白呢!」家树只是喝着水,一言不发。
伯和同何丽娜舞罢下来,一同归了座。何丽娜见陶太太笑嘻嘻的样子,便道:「关於那张相片的事,陶太太问明白了樊先生吗?」家树不料她当面锣对面鼓的就问起这话来,将一手扶了额头,微抿着下唇,只等他们宣布此事的内容。陶太太道:「始终没有明白。他说过几天我就明白了。」何丽娜道:「我实说了吧,这件事连我还只明白过来一个钟头,两个钟头以前,我和陶太太一样,也是不明白呢。」家树真急了,情不自禁的就用右手轻轻的在桌子下面敲了一敲她的粉腿。伯和道:「这话靠不住的,这是刚才二位同车的时候商量好了的话呢。」何丽娜笑道:「实说就实说吧,是我新得的相片,送了一张给他,至於为什麽──」伯和夫妇就笑着同说道:「只要你这样说那就行了。至於为什麽,不必说,我们都明白的。」何小姐见他们越说越误会,只好不说了。
这时候乐队又奏起乐来了,伯和因他夫人找不着舞伴,就和他夫人去舞。何丽娜笑着对家树道:「你为什麽不让我把实话说出来?」家树道:「自然是有点原故的。但是我一定要让密斯何明白。」何丽娜笑道:「你以为我现在并不明白吗?」说着她将桌上花瓶子里的花枝,折了一小朵,两个手指头,拈着长花蒂儿,向鼻子尖上,嗅了一嗅,眼睛皮低着,两腮上和凤喜一般,有两个小酒窝儿闪动着。家树却无故的噗嗤一笑,何丽娜更是笑得厉害,左手掏出花绸手绢来,握着脸伏在桌上。陶太太看到他两人笑成那样子,也不跳舞了,就和伯和一同回座。家树道:「你二位怎麽舞得半途而废呢?」陶太太道:「我看你二人谈得如此有趣,我要来看看,你究竟有什麽事这样好笑。」何丽娜只向伯和夫妇微笑,说不出所以然来。家树也是一样,不答一词。伯和夫妇心里都默契了,也是彼此微笑了一笑。
家树因不会跳舞,坐久了究竟感不到趣味,便对伯和道:「怎麽办?我又要先走了。」伯和道:「你要走,你就请便吧。」陶太太道:「时候不早了,难道你雇洋车回去吗?」何丽娜道:「已经两点钟了,我也可以走了,我把车子送密斯脱樊回去吧。」她说了这话,已是站起身来和伯和道着「再见」,家树就不能再说不回去的话。大家到储衣室里取了衣帽,一路同出大门,同上汽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