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家树正喝着茶的当儿,何丽娜已同一个女仆,在一张圆桌上,相对陈设两副筷碟。接着送上菜来,只是四碗四碟,都是素的。一边放下一碗白饭,也没有酒。最特别的,两个银烛台,点着一双大红洋蜡烛,放在上方。何丽娜笑道:「乡居就是一样不好,没有电灯。」家树倒也没注意她的解释,便将拿在手上出神的茶杯放了,和她对面坐下吃饭。何丽娜将筷子拨了一拨碗里菜,笑道:「对不住,全是素菜,不过都是我亲手做的。」家树道:「那真不敢当了。」何丽娜等他吃了几样菜,便问:「口味怎样?」家树说:「好。」何丽娜道:「蔬菜吃惯了,那是很好的。我一到西山来,就吃素了。」说着,望了家树,看他怎样问话。他不问,却赞成道:「吃素我也赞成,那是很卫生的呀。」何丽娜见他并不问所以然,也只得算了。
一时饭毕,女仆送来手巾,又收了碗筷。此刻,桌上单剩两支红烛。何丽娜和家树对面在沙发上坐下,各端了一杯热气腾腾的玫瑰茶,慢慢呷着。何丽娜望了茶几上的一盆红梅,问道:「你以为我吃素是为了卫生吗?你都不知道,别人就更不知道了。」家树停了一停,才「哦」了一声道:「是了,密斯何现在学佛了。一个在黄金时代的青年,为什麽这样消极呢?」何丽娜抿嘴一笑,放下了茶杯,因走到屋旁话匣子边,开了匣子,一面在一个橱屉里取出话起来放上,一面笑道:「为什麽呢,你难道一点不明白吗?」话匣子,一唱起来,却是一段《黛玉悲秋》的大鼓书。家树一听到那「清清冷冷的潇湘院,一阵阵的西风吹动了绿纱窗」,不觉手上的茶杯子向下一落,「啊呀」了一声。所幸落在地毯上,没有打碎,只泼出去了一杯热茶。何丽娜将话匣子停住,连问:「怎麽了?」家树从从容容捡起茶杯来,笑道:「我怕这凄凉的调子──」何丽娜笑道:「那麽,我换一段你爱听的吧。」说着,便换了一张片子了。
原来那片子有一大段道白,有一句是「你们就对着这红烛磕三个头」,这正是《能仁寺》十三妹的一段。家树一听,忽然记起那晚听戏的事,不觉一笑道:「密斯何,你好记性!」何丽娜关了话匣子站到家树面前,笑道:「你的记性也不坏──」只这一句,啪的一声窗户大开,却有一束鲜花,由外面抛了进来。家树走上前,捡起来一看,花上有一个小红绸条,上面写了一行字道:「关秀姑鞠躬敬贺。」连忙向窗外看时,大雪初停,月亮照在积雪上,白茫茫一起乾坤,皓洁无痕,哪里有什麽人影?家树忽然心里一动,觉得万分对秀姑不住,一时万感交集,猛然的坠下几点泪来。
何丽娜因窗子开了,吹进一丝寒风,将烛光吹得闪了两闪,连忙将窗子关了,随手接过那一束花来。家树手上却抽下了一支白色的菊花拿着,兀自背着灯光,向窗子立着。何丽娜将花上的绸条看了一看,笑道:「你瞧,关家大姑娘,给我们开这大的玩笑!」家树依然背立着,并不言语。何丽娜道:「她这样来去如飞的人,哪里会让你看到,你还呆望了做什麽?」家树道:「眼睛里面,吹了两粒沙子进去了。」说着,用手绢擦了眼睛,回转头来。何丽娜一想,到处都让雪盖着,哪里来的风沙?笑道:「眼睛和爱情一样,里面掺不得一粒沙子的。你说是不是?」说着,眉毛一扬,两个酒窝儿一旋,望了家树。
家树呆呆的站着,左手拿了那支菊花,右手用大拇指食指,只管拈那花干儿。半晌,微微笑了一笑。
正是:
毕竟人间色相空,
伯劳燕子各西东。
可怜无限难言隐,
只在捻花一笑中。
然而何丽娜哪里会知道这一笑命意的曲折,就一伸手,将紫色的窗幔,掩了玻璃窗,免得家树再向外看。那屋里的灯光,将一双人影,便照着印在紫幔上。窗外天上那一轮寒月,冷清清的,孤单单的,在这样冰天雪地中,照到这样春飘荡漾的屋子,有这风光旖旎的双影,也未免含着羡慕的微笑哩。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