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啼笑因缘(32)

作者:张恨水

这里家树翻了一翻书,便笑道:「这佛经果然容易懂,大姑娘有些心得吗?」秀姑道:「现在不敢说,将来也许能得些好处的。」家树笑道:「姑娘们学佛的,我倒少见。太太老太太们,那就多了。」秀姑微笑道:「她们都是修下半辈子,或者修哪辈子的,我可不是那样。」家树道:「凡是学一样东西,或者好一样东西,总有一个理由的。大姑娘不是修下半辈子,不是修哪辈子,为什麽呢?」秀姑摇着头道:「不为什麽,也不修什麽,看经就是看经,学佛就是学佛。」

家树听了这话,大觉惊讶,将经书放在桌上,两手一拍道:「大姑娘你真长进得快,这不是书上容易看下来的,是哪个高僧高人,点悟了你?我本来也不懂佛学,从前我们学校里请过好和尚讲过经,我听过几回,我知道你的话有来历的。」秀姑道:「樊先生!你别夸奖我,这些话,是隔壁老师傅常告诉我的。他说佛家最戒一个『贪』字,修下半辈子,或者修哪辈子,那就是贪。所以我不说修什麽。」家树道:「大叔也常对我说,隔壁老庙里,有个七十多岁的老和尚,不出外作佛事,不四处化缘,就是他了。我去见见行不行?」秀姑道:「不行!他不见生人的。」家树道:「也是。大姑娘有什麽佛经,借两部我看看。」

秀姑是始终低了头修指甲的,这时才抬起头来,向家树一笑道:「我就只有这个,看了还得交还老师傅呢。樊先生上进的人,干吗看这个?」家树道:「这样说,我是与佛无缘的人了!」秀姑不觉又低了头,将经书翻着道:「经文上无非是个空字。看经若是不解透,不如不看。解透了,什麽事都成空的,哪里还能做事呢?所以我劝樊先生不要看。」家树道:「这样说,大姑娘是看透了,把什麽事都看空了的了。以前没听到大姑娘这样说过呀,何以陡然看空了呢?有什麽缘故没有?」家树这一句话,却问到了题目以外,秀姑当着他的面,却答不出来,反疑心他是有意来问的,只望着那佛香上的烟,卷着圈圈,慢慢向上升,发了呆。家树见她不作声,也觉问得唐突。正在懊悔之际,忽然秀姑笑着向外一指道:「你听,这就是缘故了。」要知道她让家树听些什麽,下回交代。

第七回 值得忘忧心头天上曲 未免遗憾局外画中人

却说家树质问秀姑何以她突然学佛悟道起来,秀姑对於此点,一时正也难於解答。正在踌躇之间,恰好隔壁古庙里,又剥剥剥,发出那木鱼之声。因指着墙外笑道:「你听听那隔壁的木鱼响,还不够引起人家学佛的念头吗?」家树觉得她这话,很有些勉强。但是人家只是这样说的,不能说她是假话。因笑道:「果然如此,大姑娘,真算是个有悟性的人了。」说毕微微的笑了一笑。秀姑看他那神情,似乎有些不相信的样子,因笑道:「人的心事,那是很难说的。」只说了这一句,她又低了头去翻经书了。家树半晌没有说话,秀姑也就半晌没有抬头。家树咳嗽了两声,又掏身上的手绢擦了一擦脸问道:「大叔回来时候,是说不定的了?」秀姑道:「可不是!」家树望了一望帘子外的天色,又坐了一会,因道:「大叔既是不知道什麽时候能回来,我也不必在这里等,他回来的时候,请你说上一句,他若有功夫,请他打个电话给我,将来我们约一个日子谈一谈。」秀姑道:「樊先生不多坐一会儿吗?」家树沉吟了一下子,见秀姑还是低头坐在那里,便道:「不坐了。等哪天大叔在家的时候再来畅谈吧。」说毕,起身自打帘子出来。秀姑只掀了帘子伸着半截身子出来,就不再送了。家树也觉得十分的心灰意懒,她淡淡的招待,也就不能怪她。走出她的大门,到了胡同中间,再回头一看,只见秀姑站在门边,手扶了门框,正向这边呆呆的望着。家树回望时,她身子向後一缩,就不见了。家树站在胡同里也呆了一呆,回身一转,走了几步,又停住了。还是胡同口上,放着一辆人力车,问了一声「要车吗」,这才把家树惊悟了,就坐了那辆车子到大喜胡同来。

家树一到大喜胡同,凤喜由屋里迎到院子里来,笑道:「我早下课回来了,在家里老等着你。我想出去玩玩,你怎麽这时候才来?」说时,她便牵了家树的手向屋里拉。家树道:「不行,我今天心里有点烦恼,懒得出去玩。」凤喜也不理会,把他拉到屋里,将他引到窗前桌子边,按了他对着镜子坐下,拿了一把梳子来,就要向家树头上来梳。家树在镜子里看得清楚,连忙用手向後一拦,笑道:「别闹了,别闹了,再要梳光些,成了女人的头了。」凤喜道:「要是不梳,索性让它蓬着倒没有什麽关系;若是梳光了,又乱着一绺头发,那就寒碜。」家树笑道:「若是那样说,我明天还是让它乱蓬蓬的吧。我觉得是那样子省事多了。」说时,抬起左手在桌上撑着头。凤喜向着镜子里笑道:「怎麽了?你瞧这个人,两条眉毛,差不多皱到一块儿去了。今天你有什麽事那样不顺心?能不能告诉我的?」家树道:「心里有点不痛快倒是事实,可是这件事,又和我毫不相干。」凤喜道:「你这是什麽话,既是不相干,你凭什麽要为它不痛快?」家树道:「说出来了,你也要奇怪的。上次到我们这里来的那个关家大姑娘,现在她忽然念经学佛起来了,看那意思是要出家哩。一个很好的人,这样一来,不就毁了吗?」凤喜道:「那她为着什麽?家事麻烦吗?怪不得上次她到我们家里来,是满面愁容了。可是这也碍不着你什麽事,你干吗『听评书掉泪,替古人担忧』?」家树笑道:「我自己也是如此说呀,可是我为着这事,总觉心里不安似的,你说怪不怪?」凤喜道:「那有什麽可怪,我瞧你们的感情,也怪不错的啊!」家树道:「我和她父亲是朋友,和她有什麽怪不错!」凤喜向镜子里一撇嘴道:「你知道不知道,那是一个大大的好人。」家树也就向着镜子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