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姑见这屋子里陈设得很雅洁,正面墙上,高高的挂了一副镜框子,里面安好了一张放大的半身男像,笑容可掬,蔼然可亲的向着人,那正是樊家树。到了这时,心里禁不住噗通噗通乱跳一阵,把事也猜有个七八成了。再看家树也是毫无忌惮,在这屋子里陪客。沈大娘将茶点送了进来,见秀姑连向相片看了几下,笑道:「你瞧,这相片真像呀!是樊先生今天送来的,才挂上呢!我说这儿像他家里,那是不假啊!咱们亲戚朋友都不多,盼望你以後冲着樊先生的面子,常来啊!他每天都在这里的。」沈大娘这样说上了一套,秀姑脸上,早是红一阵,白一阵,很觉不安的样子。家树一想,她不要误会了,便笑道:「以前我还未曾对关大叔说过北京有亲戚呢,大姑娘回去一说,关大叔大概也要奇怪了。」家树望了秀姑,秀姑向着窗外看看天色,随意的答道:「那有什麽奇怪呢?」声音答的细微极了,似乎还带一点颤音。家树也沉默了,无甚可说。还是沈氏母女,问问她的家事,才不寂寞。又约莫坐谈了十分钟,秀姑牵了一牵衣襟,站起来说声「再会」,便告辞要走。沈氏母女坚留,哪里留得住。
秀姑出得门来,只觉得浑身瘫软,两脚站立不住,只是要沉下去。赶快雇了一辆人力车,一直回家。到了家里,便向床上和衣倒下,扯了被将身子和颈盖住,竟哭起来了。寿峰见女儿回来,脸色已经不对,匆匆的进了卧房,又不曾出来,便站在房门口,先叫了一声,伸头向里一望,只见秀姑横躺在床上,被直拥盖着上半截,下面光着两只叉脚裤子,只管是抖颤个不了。寿峰道:「啊!孩子,你这是怎麽了?」接连问了几句,秀姑才在被里缓缓的答应了三个字:「是我──病──了。」寿峰道:「我刚刚好,你怎麽又病了啊!」说着话,走上前,俯着身子,便伸了一只手,来抚摩她的额角。这一下伸在眼睛边,却摸了一把眼泪。寿峰道:「你头上发着烧呢,摸我这一手的汗。你脱了衣服好好的躺一会儿吧。」秀姑道:「好吧,你到外面去吧,我自己会脱衣服睡的。」寿峰听她说了,就走出房门去。秀姑急急忙忙就脱了长衣和鞋,盖了被睡觉。寿峰站在房门外连叫了几声,秀姑只哼着答应了一声,意思是表明睡了。寿峰听她的话,是果然睡了,也就不再追问。可是秀姑这一场大睡,睡到晚上点灯以後,还不曾起床,似乎是真病了。寿峰不觉又走进房来,轻轻的问道:「孩子,你身体觉得怎麽样?要不然,找一个大夫来瞧瞧吧。」秀姑半晌不曾说话,然後才慢慢的说道:「不要紧的,让我好好的睡一晚晌,明日就会好的。」寿峰道:「你这病来得很奇怪,是在外面染了毒气,还是走多了路,受了累?你在哪儿来?好好的变成这个样子!」秀姑见父亲问到了这话,要说出是到沈家去了,未免显着自己无聊;若说不是到沈家去的,自己又指不出别的地方来,事情更要弄糟。只得假装睡着,没有听见。寿峰叫唤了几声,因她没有答应,就走到外边屋子里去了。
过了一晚,次日一清早,隔壁古庙树上的老鸦,还在呱呱的叫。秀姑已经醒了,就在床上不断的咳嗽。寿峰因为她病了,一晚都不曾睡好,这边一咳嗽,他便问道:「孩子,你身子好些了吗?」秀姑本想不做声,又怕父亲挂记,只得答应道:「现在好了,没有多大的毛病,待一会我就好了。你睡吧,别管我的事。」寿峰听她说话的声音,却也硬朗,不会是有病,也就放心睡了。不料一觉醒来,同院子的人,都已起来了,秀姑关了房门,还是不曾出来。往日这个时候,茶水都已预备妥当了,今天连煤炉子都没有笼上。一定是秀姑身体很疲弱,不能起来,因也不再言语,自起了床燃着了炉子,去烧茶水。
当下秀姑赶着将衣穿好,又对镜子拢了一拢头发,对着镜子里自己的影子,仔细看了看,皱了眉,摇摇头,长长的叹了一口气,走出房门来,嘻嘻地笑道:「我又没病,不过是昨日跑到天桥去看看有熟人没有,就走累了。」寿峰道:「你这傻子,由後门到前门,整个的穿城而过,怎麽也不坐车?」秀姑笑道:「说出来,你要笑话了,我忘了带钱,身上剩着几个铜子,只回来搭了一截电车。」寿峰道:「你就不会雇洋车雇到家再给吗?」秀姑一看屋子外没人,便低声道:「自你病後,我什麽也没练过了,我想先走走道,活动活动,不料走得太猛,可就受累了。」这一番话,寿峰倒也很相信,就不再问。秀姑洗了手脸,自接过面钵,和了面做了一大碗撑面给她父亲吃,自己却只将碗盛了大半碗白面汤,也不上桌,坐在一边,一口一口的呷着。寿峰道:「你不吃吗?」秀姑微笑道:「起来得晚,先饿一饿吧。」寿峰也未加注意,吃过饭,自出门散步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