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家里,已经十二点多钟了。家树走进房一亮电灯,却见自己写字台上,放着一条小小方块儿的花绸手绢。拿起一嗅,馥郁袭人,这自然是女子之物了。难道是表嫂到我屋子里,遗落在这里的?拿起来仔细一看,那巾角上,却另有红绿线绣的三个英文字母H.L.N.表嫂的姓名是陈蕙芳,这三个字母,和那姓名的拼音,差得很远,当然不是她了。既不是她,这屋子里哪有第二个用这花手绢的女子来呢?自己好生不解。这时刘福送茶水进来,笑道:「表少爷!你今天出门的功夫不小了,有一位生客来拜访你哩。」说着,就呈上一张小名片来。家树接过一看,恍然大悟。原来那手绢是这位向不通来往的女宾留下来的,就也视为意外之遇。要知这是一个什麽女子,下回交代。
第六回 无意过香巢伤心致疾 多情证佛果俯首谈经
却说家树见一条绣了英文字的手帕,正疑惑着此物从何而来,及至刘福递上一张小名片,却恍然大悟这是何丽娜的。家树便问她是什麽时候来的?刘福道:「是七点钟来的,在这里吃过晚饭,就和大爷少奶奶一块儿跳舞去了。」家树道:「她又到我屋子里来做什麽?」刘福道:「她来──表少爷怎样知道了?她说表少爷不在家,就来看看表少爷的屋子,在屋里坐了一会,又翻了一翻书,交给我一张名片,然後才走的。」家树道:「翻了一翻书吗?翻的什麽书?」刘福道:「这可没有留意。大概就是桌上放的书吧。」家树这才注意到桌上的一本红皮书,凤喜的相片,正是夹在这里面的,她要翻了这书,相片就会让她看见的。於是将书一揭,果然相片挪了页数了。原是夹在书中间的,现在夹在封面之下了。这样看来,分明是有人将书页翻动,又把相片拿着看了。好在这位何女士却和本人没甚来往,这相片是谁,她当然也不知道。若是这相片让表嫂看见,那就不免她要仔细盘问的了。而且凤喜的相,又有点和何小姐的相彷佛,她惊异之下,或者要追问起来的,那更是逼着我揭开秘幕了。今天晚上,伯和夫妇跳舞回来,当然是很夜深的了,明天吃早饭时,若是表嫂知道,少不得相问,明日再看话答话吧。这样想着,就不免拟了一番敷衍的话,预备答覆。
可是到了次日,陶太太只说何小姐昨晚是特意来拜访的,不能不回拜,却没有提到别的什麽。家树道:「我和她们家里并不认识,专去拜访何小姐,不大好,等下个礼拜六,我到北京饭店跳舞厅上去会她吧。」陶太太道:「你这未免太看不起女子了,人家专诚来拜访了你,你还不屑去回拜,非等到有顺便的机会不可。」家树笑道:「我并不是不屑於去回拜,一个青年男子,无端到人家家里去拜访人家小姐,仔细人家用棍子打了出来。」陶太太道:「你不要胡说,人家何小姐家里,是很文明的。况且你也不是没有到过人家家里去拜访小姐的呀。」家树道:「哪有这事!」可是也就只能说出这四个字来分辩,不能再说别的了。伯和也对家树说:「应该去回拜人家一趟。何小姐家里是很文明的,她有的是男朋友去拜访,决不会尝闭门羹的。」家树被他两人说得软化了,就笑着答应去看何小姐一次。
过了一天,天气很好,本想这天上午去访何小姐的,偏是这一天早上,却来了一封意外的信。信封上的字,写得非常不整齐,下款只署着「内详」,拆开来一看,信上写道:
家树仁弟大人台鉴:
一别芝颜,条又旬日,敬惟文明进步,公事顺随,为畴为颂。卑人命途不佳,前者患恙,蒙得抬爱,赖已逢凶化吉,现已步履如亘,本当到寓叩谢,又多不便,奈何奈何。敬於月之十日正午,在舍下恭候台光,小酌爽叙,勿却是幸。套言不叙。台安。关寿峰顿首。
这一封信,连别字带欠通,共不过百十个字,却写了三张八行。看那口气,还是在《尺牍大全》上抄了许多下来的。像他那种人,生平也不会拿几回笔杆,硬凑付了这样一封信出来,看他是多麽有诚意!就念着这一点,也不能不去赴约。因此又把去拜访何小姐的原约打消,直向後门关寿峰家来。
一进院子,就见屋子里放了白炉子,煤球正笼着很旺的火。屋檐下放了一张小桌子,上面满放着荤素菜肴,秀姑系了一条围裙,站在桌子边,光了两只溜圆雪白的胳膊,正在切菜。她看见家树进来,笑道:「爸爸!樊先生来了。」说着话,菜刀也来不及放下,抢一步,给家树打了帘子。寿峰听说,也由屋子里迎将出来,笑道:「我怕你有事,或者来不了,我们姑娘说是只要有信去,你是一定来。真算她猜着了。」说时,便伸手拉着家树的手,笑道:「我想在馆子里吃着不恭敬,所以我就买了一点东西,让小女自己做一点家常风味尝尝。你就别谈口味,瞧我们表表这一点心吧。」家树道:「究竟还是关大叔过於客气,实在高兴的时候愿意喝两盅,随便哪一天来遇着就喝,何必还要费上许多事!」寿峰笑道:「人有三分口福,似乎都是命里注定的。不瞒你说,这一场病,是害得我当尽卖光,我哪里还有钱买大鱼大肉去!可巧前天由南方来了一个徒弟,他现在在大学堂里,当了一名拳术教师,混得比我强。看见我穷,就扔下一点零钱给我用,将来或者我也要找他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