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树吃过了饭,便揣想到凤喜家里正在搬家,本想去看看,又怕引起伯和夫妇的疑心,只得拿了一本书,随便在屋里看。心里有事,看书是看不下去的,又坐在书案边,写了几封信。挨到下午,又想凤喜的新房子,一定布置完事了,最好是这个时候去看看,他们如有布置不妥当之处,可以立刻纠正过来。不过看表兄表嫂的意思,对於我几乎是寸步留意,一出门,回来不免又是一番猜疑。自己又害臊,镇定不住,还是不去吧。──自己给自己这样难题作。到黄昏将近的时候,屋角上放过来的一线太阳,斜照在东边白粉墙上,紫藤花架的上半截,彷佛淡抹着一层金漆;至於花架下半截,又是阴沉沉的。罗列在地下的许多盆景,是刚刚由喷水壶喷过了水,显着分外的幽媚,同时并发出一种清芬之气。家树就在走廊下,两根朱红柱子下面,不住的来往徘徊。刘福由外面走了进来,便问道:「表少爷!今天为什麽不出门了?」家树笑着点了点头,没有说什麽。心里立刻想起来:是啊,我是天天出门去一趟的,因为昨天晚上,发现了脸上的脂印,今天就不出去,这痕迹越是分明了。索性照常的出去,毫不在乎,倒也让他们看不出所以然来。因此又换了衣服,戴上帽子,向凤喜新搬的地方而来。
这是家树看好了的房子,乃是一所独门独院的小房子,正北两明一暗,一间作了沈大娘的卧室,一间作了凤喜的卧室,还空出正中的屋子作凤喜的书房。外面两间东西厢房,一间住了沈三玄,一间作厨房,正是一点也不挤窄。院子里有两棵屋檐般大的槐树,这个时候,正好新出的嫩绿叶子,铺满了全树,映着地下都是绿色的;有几枝上,露着一两朵新开的白花,还透着一股香气。这胡同出去,就是一条大街,相距不远,便有一个女子职业学校。凤喜已经是在这里报名纳费了。现在家树到了这里,一看门外,一带白墙,墙头上冒出一丛绿树叶子来,朱漆的两扇小门,在白墙中间闭着,看去倒真有几分意思。家树一敲门,听到门里边噗通噗通一阵脚步响,开开门来,凤喜笑嘻嘻的站着。家树道:「你不知道我今天会来吧?」凤喜道:「一打门,我就知道是你,所以自己来开门。昨天我叫你擦一把脸再走,为什麽不理?」家树笑道:「我不埋怨你,你还埋怨我吗?你为什麽嘴上擦着那许多胭脂呢?」凤喜不等他说完,抽身就向里走。家树也就跟着走了进去。
沈大娘在北屋子里迎了出来笑道:「你们什麽事儿这样乐?在外面就乐了进来。」家树道:「你们搬了房子,我该道喜呀,为什麽不乐呢?」说着话,走进北屋子里来,果然布置一新。沈大娘却毫不迟疑的将右边的门帘子,一只手高高举起,意思是让家树进去。他也未尝考虑,就进去了。屋子里裱糊得雪亮,正如凤喜昨天所说,是一房白漆家俱。上面一张假铁床,也是用白漆漆了,被褥都也是白布,只是上面覆了一床小红绒毯子。家树笑道:「既然都是白的,为什麽这毯子又是红的哩?」沈大娘笑道:「年轻轻儿的,哪有不爱个红儿绿儿的哩。这里头我还有点别的意思,你这样一个聪明人,不应该不知道。」家树道:「我这人太笨,非你告诉我,我是不懂的。你说,这里头还有什麽问题?」沈大娘正待要说,凤喜一路从外面屋子里嚷了进来,说道:「妈!你别说。」沈大娘见她进来,就放下门帘子走开了。凤喜道:「你看看,这屋子乾净不乾净?」家树笑道:「你太舒服了,你现在一个人住一间屋子,一个人睡一张床,比从前有天渊之别了,你要怎样的谢我呢?」凤喜低了头,整理床上被单,笑着道:「现在睡这样的小木床,也没有什麽特别,将来等你送了我的大铜床,我再来谢你吧。」家树道:「那倒也容易。不过『特别』两个字,我有点不懂,睡了铜床,又怎样特别呢?」凤喜道:「那有什麽不懂!不过是舒服罢了,你不许再往下说,你再要往下说,我就恼了。」睨着家树又抿嘴一笑。
当下家树向壁上四周看了一看,笑道:「裱糊得倒是乾净,但是光突突的也不好,等我给你找点东西陈设陈设吧。」凤喜道:「我只要一样,别的都由你去办。」家树道:「要一样什麽?要多少钱办呢?」凤喜道:「你这话说的真该打,难道我除了花钱的事,就不和你开口要的吗?」家树笑道:「我误会了,以为你要买什麽值钱的古玩字画,并不是说你要钱。」凤喜道:「古玩字画哪儿比得上!这东西只有你有,不知道你肯赏光不肯赏光?」家树道:「只有我有的,这是什麽东西呢?我倒想不起来,等我猜猜。」家树两手向着胸前一环抱,偏着头正待要思索,凤喜笑道:「不要瞎猜,我告诉你吧。我看见有几个姐妹们,她们的屋子里,都排着一架放大的相片,我想要你一张大相片在这屋子里挂着,成不成?」家树万不料她郑重的说出来,却是这样一件事,笑道:「我不知道你说的是什麽东西,原来是要我一张相片,有有有。」凤喜笑道:「从前在水车胡同住着,我不敢和你要,那样的脏屋子,挂着你的相片,连我心里也不安。现在搬到这儿来,乾净是乾净多了,一半也可以说是你的家──」凤喜说到这里,肩膀一耸,又将舌头一伸道:「这可是我说错了。」沈大娘在外面插嘴道:「干吗说错了呀?这儿里里外外,哪样不是樊先生花的钱?能说不是人家有一半儿份吗?最好是全份都算樊先生的,孩子,就怕你没有那大的造化。」说毕,接上哈哈一阵大笑。家树听了,不好怎样答言,凤喜却拉着他的衣襟一扯,只管挤眉弄眼,家树笑嘻嘻的,心里自有一种不易说出的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