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这天起,沈家也就差不多把家树当着家里人一样,随便进出。家树原是和沈大娘将条件商议好了,凤喜从此读书,不去卖艺,家树除供给凤喜的学费而外,每月又供给沈家五十块钱的家用。沈三玄在家里吃喝,他自己出去卖艺,却不管他;但是那些不上品的朋友,可不许向家里引。沈大娘又说:「他原是懒不过的人,有了吃喝住,他哪里还会上天桥,去挣那三五十个铜子去?」家树觉得话很对,也就放宽心了。
过了几天,凤喜又做了几件学生式的衣裙,由家树亲自送到女子职业学校补习班去,另给她起了一个学名,叫做「凤兮」。这学校是半日读书,半日作女红的,原是为失学和谋职业的妇女而设,所以凤喜在这学校里,倒不算年长;自己本也认识几个字,却也勉强可以听课。不过上了几天课之後,吵着要家树办几样东西:第一是手表;第二是两截式的高跟皮鞋;第三是白纺绸围巾。她说同学都有,她不能没有。家树也以为她初上学,不让她丢面子,扫了兴头,都买了。过了两天,凤喜又问他要两样东西:一样是自来水笔;一样是玳瑁边眼镜。家树笑道:「英文字母,你还没有认全,要自来水笔作什麽?这还罢了,你又不近视,也不远视,好好儿的,带什麽眼镜?」凤喜道:「自来水笔,写中国字也是一样使啊。眼镜可以买平光的,不近视也可以戴。」家树笑道:「不用提,又是同学都有,你不能不买了。只要你好好儿的读书,我倒不在乎这个,我就给你买了吧。你同学有的,还有什麽你是没有的,索性说出来,我好一块儿办。」凤喜笑道:「有是有一样,可是我怕你不大赞成。」家树道:「赞成不赞成是另一问题,你且先说出来是什麽?」凤喜道:「我瞧同学里面,十个倒有七八个戴了金戒指的,我想也戴一个。」
家树对她脸上望了许久,然後笑道:「你说,应该怎样的戴法?戴错了是要闹出笑话来的。」凤喜道:「这有什麽不明白!」说着话,将小指伸将出来,钩了一钩,笑道:「戴在这个手指头上,还有什麽错的吗?」家树道:「那是什麽意思?你说了出来。」凤喜道:「你要我说,我就说吧。那是守独身主义。」家树道:「什麽叫守独身主义?」凤喜低了头一跑,跑出房门外去,然後说道:「你不给我买东西也罢,老问什麽?问得人怪不好意思的。」家树笑着对沈大娘道:「我这学费总算花得不冤,凤喜念了几天书,居然学得这些法门了。」沈大娘也只说得一句「改良的年头儿嘛」,就嘻嘻的笑了。
次日恰恰是个星期日,家树吃过午饭,便约凤喜一同上街,买了自来水笔和平光眼镜,又到金珠店里,和她买了一个赤金戒指。眼镜她已戴上了,自来水笔,也用笔插来夹在大襟上,只有这个金戒指,她却收在身上,不曾戴上。家树将她送到家,首先便问她这戒指为什麽不戴起来。凤喜和家树在屋子里说话,沈大娘照例是避开的,这时凤喜却拉着家树的手道:「你什麽都明白,难道这一点事还装糊涂!」说着,就把盛戒指的小盒递给他,将左手直伸到他面前,笑道:「给我戴上。」家树笑着答应了一声「是」,左手托着凤喜的手,右手两个指头,钳着戒指,举着问凤喜道:「应该哪个指头?」凤喜笑着,就把无名指跷起来,嘴一努道:「这个。」家树道:「你糊涂,昨儿刚说守独身主义,守独身主义,是戴在无名指上吗?」凤喜道:「我明白,你才糊涂。若戴在小指上,我要你给我戴上做什麽?」家树拿着她的无名指,将戒指轻轻的向上面套,望着她笑道:「这一戴上,你就姓樊了,明白吗?」凤喜使劲将指头向上一伸,把戒指套住,然後抽身一跑,伏在窗前一张小桌上,格格的笑将起来。
家树笑道:「别笑别笑,我有几句话问你。你明日上学,同学看见你这戒指,他们要问起你的那人是谁,你怎样答应?」凤喜笑道:「我以为是什麽要紧的事,你这样很正经的问着,那有什麽要紧!我随便答应就是了。」家树道:「好!譬如我就是你的同学吧,我就问:嘿!密斯沈,大喜啊!手上今天添了一个东西了,那人是谁?」凤喜道:「那人就是送戒指给我的人。」家树道:「你们是怎样认识的?这恋爱的经过,能告诉我们吗?」凤喜道:「他是我表兄,我表兄就是他。这样说行不行?」家树笑道:「行是行,我怎麽又成了你的表哥了。」凤喜道:「这样一说,可不就省下许多麻烦!」家树道:「你有表兄没有?」凤喜道:「有哇!可是年纪太小,一百年还差三十岁哩。」家树道:「今天你怎麽这样乐?」凤喜道:「我乐啊,你不乐吗?老实对你说吧,我一向是提心吊胆,现在是十分放心了,我怎样不乐呢?」家树见她真情流露,一派天真,也是乐不可支,睡在小木床上,两只脚,直竖起来,架到床横头高栏上去,而且还尽管摇曳不定。沈大娘在隔壁屋子里问道:「你们一回来,直乐到现在,什麽可乐的?说给我听听。」凤喜道:「今天先不告诉你,你到明天就知道了。」沈大娘见凤喜高兴到这般样子,料是家树又给了不少的钱,便留家树在这里吃晚饭,亲自到附近馆子去叫了几样菜,只单独的让凤喜一人陪着。家树也觉得话越说越多,吃完晚饭以後,想走几回,复又坐下。最後拿着帽子在手上,还是坐了三十分钟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