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树望着凤喜低低的笑道:「真是讨厌,不先不後,他恰好是这个时候回来。」凤喜也笑道:「别瞎说,他听到了,还不知道咱们干了什麽呢!」家树道:「我看他那样子,大概是要钱。你就──」凤喜道:「别理他,我娘儿俩有什麽对他不住的!凭他那个能耐,还闹上烟酒两瘾,早就过不下去了。现在他说我认识你,全是他的功劳,跟着就长脾气。这一程子,每天一块钱还嫌不够,以後日子长远着咧,你想哪能还由着他的性儿?」家树笑道:「以前我以为你不过聪明而已,如今看起来,你是很识大体,将来居家过日子,一定不错。」凤喜瞟了他一眼道:「你说着说着,又不正经起来了。」家树笑着把脸一偏,还没有答话,凤喜「哟」了一声,在身上掏出手绢,走上前一步,按着家树的胳膊道:「你低一低头。」
家树正要把头低着,凤喜的母亲沈大娘,一脚踏了进来。凤喜向後一缩,家树也有点不好意思。沈大娘道:「那边屋子全拾掇好了,明天就搬,樊先生明天到我们家来,就有地方坐了。可是话又说回来了,明天搬着家,恐怕还是乱七八糟的,到後天大概好了,要不,你後天一早去,准乐意。」家树听说,笑了一笑。然而心里总不大自然,仍是无话可说。坐了一会儿,因道:「你们应该收拾东西了,我不在这里打搅你们了。」说毕,他拿了帽子戴在头上,起身就要走。
凤喜一见他要走,非常着急,连连将手向他招了几招道:「别忙啊!擦一把脸再走麽。你瞧你瞧,哎哟!你瞧。」家树笑道:「回家去,平白地要擦脸作什麽?」说了这句,他已走出外边屋子。凤喜将手连推了她母亲几下,笑道:「妈!你说了一声,让他擦一把脸再走。」沈大娘也笑道:「你这丫头,什麽事拿樊先生开心。我大耳刮子打你!樊先生你请便吧,别理她。」家树以为凤喜今天太快乐了,果然也不理会她的话,竟自回家。
到了吃晚饭的时候,家树坐在正面,陶伯和夫妇坐在两边。陶太太正吃着饭,忽然噗嗤一笑,偏转头喷了满地毯的饭粒。伯和道:「你想到什麽事情,突然好笑起来?」陶太太笑道:「你到我这边来,我告诉你。」伯和道:「你就这样告诉我,还不行吗?为什麽还要我走过来才告诉我?」陶太太笑道:「自然有原因,我要是骗你,回头让你随便怎样罚我都成。」
伯和听他太太如此说了,果然放了碗筷,就走将过来。陶太太嘴对家树脸上一努,笑道:「你看那是什麽?」伯和一看,原来家树左腮上,有六块红印,每两块月牙形的印子,上下一对印在一处,六块红印,恰是三对。伯和向太太一笑道:「原来如此。」家树见他夫妇注意脸上,伸手在脸上摸了一摸,并没有什麽,因笑道:「你们不要打什麽哑谜,我脸上有什麽?老实对我说了吧。」陶太太笑道:「我们老实对你说吗?还是你老实对我们说了吧。再说要对你老实讲,我倒反觉得怪不好意思了。」於是走到屋子里去,连忙拿出一面镜子来,交给家树道:「你自己照一照吧,我知道你脸上有什麽呢?」家树果然拿着镜子一照,不由得脸上通红,一直红到耳朵後边去。陶太太笑道:「是什麽印子呢?你说你说。」顿了一顿,家树已经有了办法了。便笑道:「我说是什麽事情,原来是这些红墨水点。这有什麽奇怪,大概是我写字的时候,沾染到脸上去了的。」伯和道:「墨水瓶子上的水,至多是染在手上,怎麽会染到脸上去?」家树道:「既然可以沾染到手上,自然可以由手上染到脸上。」伯和道:「这道理也很通的,但不知你手上的红墨水,还留着没有?」这一句话,把家树提醒了,笑道:「真是不巧,手上的红印,我已经擦去了,现在只留着脸上的。」伯和听到,只管笑了起来。正有一句什麽话待要说出,陶太太坐在对面,只管摇着头。伯和明白他太太的意思,就不向下说了。
当下家树放下饭碗赶忙就跑回自己屋子里,将镜子一照,这正是几块鲜红的印。用手指一擦,沾得很紧,并磨擦不掉。刘福打了洗脸水来,家树一只手掩住了脸,却满屋子去找肥皂。刘福道:「表少爷找什麽?脸上破了皮,要找橡皮膏吗?」家树笑了一笑道:「是的,你出去吧。两个人在这里,我心里很乱,更不容易去找了。」刘福放下水,只好走了。家树找到肥皂,对了镜子洗脸,正将那几块红印擦着,陶太太一个亲信的女仆王妈,却用手端着一个瓷器茶杯进来,她笑道:「表少爷,我们太太叫我送了一杯醋来。她说,烟脂沾在肉上,若是洗不掉的话,用点醋擦擦,自然会掉了。」家树听了这话,半晌没有个理会处。这王妈是个二十多岁的人,头发老是梳得光溜溜的,圆圆的脸儿,老是抹着粉,向来做上房事,见男子就不好意思,现在奉了太太的命,送这东西来,很是尴尬。家树又害臊,不肯说什麽,她也就一扭头走了。家树好容易把胭脂擦掉了,倒不好意思再出去了。反正是天色不早,就睡觉了。到了次日吃早饭,兀自不好意思,所幸伯和夫妇对这事一字也不提,不过陶太太有点微笑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