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破桌子早是换了新的了,今天又另加了一方白桌布,炕上的旧被,也是早已抛弃,而所有的新被褥,也都用一方大白布被单盖上。家树道:「这是为什麽?明天就要搬了,今天还忙着这样焕然一新?」凤喜笑道:「你到我们这儿来,老是说不卫生,我们洗的洗了,刷的刷了,换的换了,你还是不大乐意。昨天你对我妈说,医院里真卫生,什麽都是白的。我妈就信了你的话,今天就赶着买了白布来盖上。那边新屋子里买的床和木器,我原是要红色的,信了你的话,今天又去换白漆的了。」家树笑道:「这未免隔靴搔痒,然而也用心良苦。」凤喜走上前,一把拉住了他的袖子道:「哼!那不行,你抖着文骂人。」说时,鼓了嘴,将身子扭了几扭。家树笑道:「我并不是骂人,我是说你家人很能听我的话。」凤喜道:「那自然啦!现在我一家人,都指望着你过日子,怎样能不听你的话。可是我得了你许多好处,我仔细一想,又为难起来了。据你说,你老太爷是做过大官的,天津还开着银行,你的门第是多麽高,像我们这样唱大鼓的人,哪配呀?」说着,靠了椅子坐下,低了头回手捞过辫梢玩弄。家树笑道:「你这话,我不大明白。你所说的,是什麽配不配?」凤喜瞟了一眼,又低着头道:「别装傻了,你是聪明人里面挑出来的,倒会不明白?」家树笑道:「明是明白了,但是我父亲早过世去了,大官有什麽相干,我叔叔不过在天津银行里当一个总理,也是替人办事,并不怎样阔,就是阔,我们是叔侄,谁管得了谁?我所以让你读书,固然是让你增长知识,可也就是抬高你的身分,不过你把书念好了,身分抬高了,不要忘了我才好。」凤喜笑道:「老实说吧,我们家里,真把你当着神灵了。你瞧他们那一分儿巴结你,真怕你有一点儿不高兴。我是更不要说了,一辈子全指望着你,哪里会肯把你忘了!别说身分抬不高,就是抬得高,也全仗着你呀。人心都是肉做的,我现在免得抛头露面,就和平地登了天一样。像这样的恩人,亮着灯笼哪儿找去!难道我真是个傻子,这一点儿事都不懂吗?」
凤喜这一番话,说得非常恳切,家树见她低了头,望了两只交叉摇曳的脚尖,就站到她身边,用手慢慢儿抚摩着她的头发,笑道:「你这话倒是几句知心话,我也很相信的。只要你始终是这样,花几个钱,我是不在乎的,我给的那两百块钱,现在还有多少?」凤喜望着家树笑道:「你叔叔是开银行的,多少钱做多少事,难道说你不明白?添衣服,买东西,搬房子,你想还该剩多少钱了?」家树道:「我想也是不够的,明天到银行里去,我还给你找一点款子来。」因见凤喜仰着脸,脸上的粉香喷喷的,就用手抚摸着她的脸。凤喜笑着,将嘴向房门口一努,家树回头看时,原来是新制的门帘子,高高卷起呢,於是也不觉得笑了。
过了一会子,凤喜的叔叔回来了。他就是在先农坛弹三弦子的那人,他原名沈尚德。但是这一胡同的街坊,都叫他沈三弦子。又因为四个字叫得累赘,简称沈三弦。叫得久了,人家又改叫了沈三玄。(注:玄,旧京谚语。意谓其事无把握,而带危险性也。)这意思说他吃饭,喝酒,抽大烟,三件大事,每天都得闹饥荒。不过这半个月来,有了樊家树这一个财神爷接济,沈三玄却成了沈三乐。今天在新房子里收拾了半天,精神疲倦了,就向他嫂子沈大娘要拿点钱去抽大烟。沈大娘说是昨天给的一块钱,今天不能再给,因此他又跑回来,打算和侄女来商量。一走到外边屋子里,见里面屋子的门帘业已放下,就不便进去。先隔着门帘子咳嗽了两声。凤喜道:「叔叔回来了吗?那边屋子拾掇得怎麽样了?樊先生在这里呢。」沈三玄隔着门帘叫了一声「樊先生」,就不进来了。
凤喜打起门帘子,沈三玄笑道:「姑娘!我今天的黑饭又断了粮了,你接济接济我吧。」家树便道:「这大烟,我看你忌了吧。这年头儿,吃饭都发生问题,哪里还经得住再添上一样大烟!」沈三玄点着头,低低的道:「你说得是,我早就打算忌的。」家树笑道:「抽烟的人,都是这样,你一提起忌烟,他就说早要忌的。但是说上一千回一万回,背转身去,还照样抽。」沈三玄见家树有不欢喜的样子,凤喜坐在炕沿上,左腿压着右腿,两手交叉着,将膝盖抱住,两个小腮帮子,绷得鼓也似的紧。沈三玄一看这种神情,是不容开口讨钱的了。只得搭讪着和同院子的人讲话,就走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