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姑闭眼睡觉,不料一夜未睡,现在要睡起来,反是清醒清醒的。走廊下那挂钟的摆声,滴答滴答,一下一下,听得清清楚楚。同时《红楼梦》上的事情,好像在目前一幕一幕,演了过去。由《红楼梦》又想到了送书的樊家树,便觉得这人只是心上用事,不肯说出来的。然而不肯说出来,我也猜个正着,我父亲就很喜欢他。论门第,论学问,再谈到性情儿,模样儿,真不能让咱们挑眼。这样的人儿都不要,亮着灯笼,哪儿找去?他是个维新的人儿,他一定会带着我一路上公园去逛的。那个时候,我也只好将就点儿了。可是遇见了熟人,我还是睬人不睬人呢?人家问起来,我又怎样的对答呢?──
秀姑想着想着,也不知怎样,自己便恍恍惚惚的果然在公园里,家树伸过一只手来挽了自己的胳膊,一步一步的走。公园里人一对一对走着,也有对自己望了来的,但是心里很得意,不料我关秀姑也有今日。正在得意,忽然有人喝道:「你这不知廉耻的丫头,怎麽跟了人上公园来?」抬头一看,却是自己父亲。急得无地自容,却哭了起来。寿峰又对家树骂道:「你这人面兽心的人,我只说你和我交朋友,是一番好意,原来你是来骗我的闺女,我非和你打官司不可!」说时,一把已揪住了家树的衣领。秀姑急了,拉着父亲,连说「去不得,去不得」,浑身汗如雨下。这一阵又急又哭,把自己闹醒了,睁眼一看,病室的窗外,已经放进来了阳光,却是小小的一场梦。一摸额角,兀自出着汗珠儿。
秀姑定了一定神,便穿衣起来,自己梳洗了一阵,寿峰方才醒来。他一见秀姑,便道:「孩子,我昨夜里做了一个梦。」秀姑一怔,吓得不敢做声,只低了头。寿峰又道:「我梦见病好了,可是和你妈在一处,不知道是吉是凶?」秀姑笑道:「你真也迷信,随便一个梦算什麽?若是梦了就有吉有凶,爱做梦的,天天晚上做梦,还管不了许多呢!」寿峰笑道:「你现在倒也维新起来了。」秀姑不敢接着说什麽,恰是看护妇进来,便将话牵扯过去了。但是在这一天,她心上总放不下这一段怪梦。心想天下事是说不定的,也许真有这样一天。若是真有这样一天,我父亲他也会像梦里一样,跟他反对吗?那可成了笑话了。
秀姑天天看小说,看得都非常有趣。今天看小说,便变了一种情形,将书拿在手上,看了几页,不期然而然的将书放下,只管出神。那看护妇见她右手将书卷了,左手撑住椅靠,托着腮,两只眼睛,望了一堵白粉墙,动也不动,先还不注意她,约摸有十分钟的工夫,见她眼珠也不曾转上一转,便走到她身後,轻轻悄悄儿的蹲下身去,将她手上拿的书抽了过来翻着一看,原来是《红楼梦》,暗中咬着嘴唇便点了点头。
这看护妇本也只二十岁附近,雪白的脸儿,因为有点近视,加上一副眼镜,越见其媚。她已剪了发,养着刘海式的短发,又乌又亮,和她身上那件白衣一衬,真是黑白分明。院长因为她当看护以来惹了许多麻烦,现在拨她专看护老年人或妇女。寿峰这病室里,就是她管理。终日周旋,和秀姑倒很投机。常笑问秀姑:「家树是谁?」秀姑说是父亲的朋友,那看护笑着总不肯信。这时她看了《红楼梦》,忽然省悟,情不自禁,将书拍了秀姑肩上一下,又噗嗤一笑道:「我明白了,那就是你的贾宝玉吧!」这一嚷,连秀姑和寿峰都是一惊。秀姑还不曾说话,寿峰便问:「谁的宝玉?」女看护才知失口说错了话,和秀姑都大窘起来。可是寿峰依然是追问着,非问出来不可。要知她们怎样答话,下回分解。
第五回 颊有残脂风流嫌着迹 手加约指心事证无言
却说看护妇对秀姑说「那是你的贾宝玉吧」,一句话把关寿峰惊醒,追问是谁的宝玉。秀姑正在着急,那看护妇就从从容容的笑道:「是我捡到一块假宝石,送给她玩,她丢了,刚才我看见桌子下一块碎瓷片,以为是假宝石呢。」寿峰笑道:「原来如此。你们很惊慌的说着,倒吓了我一跳。」秀姑见父亲不注意,这才把心定下了,站起身来,就假装收拾桌上东西,将书放下。以後当着父亲的面,就不敢看小说了。
自这天起,寿峰的病,慢慢儿见好。家树来探望得更疏了。寿峰一想,这一场病,花了人家的钱很多,哪好意思再在医院里住着。就告诉医生,自己决定住满了这星期就走。医生的意思,原还让他再调理一些时。他就说所有的医药,都是朋友代出的,不便再扰及朋友。医生也觉得不错,就答应他了。恰好其间有几天工夫,家树不曾到医院来。最後一天,秀姑到会计部算清了账目,还找回一点零钱,於是雇了一辆马车,父女二人就回家去了。──待到家树到医院来探病时,关氏父女,已出院两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