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秀姑这样推进一步去想的时候,恰好次日家树来探病,带了一部《儿女英雄传》来了。当日秀姑接着这一部小说,还不觉得有什麽深刻的感想,经过三天三晚,把这部《儿女英雄传》,看到安公子要娶十三妹的时候,心里又布下疑阵了。莫非他家里原是有个张金凤,故意把这种书给我看吗?这个人做事,好像是永不明说,只让人家去猜似的,这一着棋,我大概猜得不很离经。但是这件事,是让我很为难的。现在不是安公子的时代,我哪里能去作十三妹呢?这样一想,立刻将眉深锁,就发起愁来。眉一皱,心里也兀自不安起来。
关寿峰睡在床上,见女儿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便道:「孩子,我看你好像有些不安的样子,你为着什麽?」秀姑笑道:「我不为什麽呀!」寿峰道:「这一向子,你伺候我的病,我看你也有些倦了,不如你回家去歇两天吧!」秀姑一笑道:「唉!你哪里就会猜着人的心事了。」寿峰道:「你有什麽心事,我倒闲着无事,要猜上一猜。」秀姑笑道:「猜什麽呢?我是看到书上这事,老替他发愁。」寿峰道:「咳!傻孩子,你真是『听评书掉泪,替古人担忧』了。我们自己的事,都要人家替我们发愁,哪里有工夫替书上的人发愁呢?」秀姑道:「可不是难得樊先生帮了咱们这样一个大忙,咱们要怎样的谢人家哩。」寿峰道:「放着後来的日子长远,咱们总有可以报答他的时候。咱们也不必老放在嘴上说,老说着又不能办到,怪贫的!」秀姑听她父亲如此说,也就默然。这日下午,家树又来探病,秀姑想到父亲「怪贫」的那一句话,就未曾和他说什麽。
家树看到关寿峰的病已经好了,用不着天天来看,就有三天不曾到医院里来。秀姑又疑惑起来,莫不是为了我那天对他很冷淡,他恼起我来了。人家对咱们是二十四分的厚情,咱们还对人家冷冷淡淡的,当然是不对。也怪不得人家懒得来了。及至三天以後,家树来了,遂又恢复了以前的态度。便对家树道:「你送的那部小说,非常有趣。若是还有这样的小说,请你还借两本我看看。」家树道:「很有趣吗?别的不成,要看小说,那是很容易办的事情,要几大箱子都办得到,但不知道要看哪一种的?」秀姑想了一想,笑道:「像何玉凤这样的人就好。」家树笑道:「当然的,姑娘们就喜欢看姑娘的事。我明天送一部来吧,你看了之後,准会说比刘香女强,那里头可没有落难公子中状元。」秀姑笑道:「我也不一定要瞧落难公子中状元,只要是有趣味的就得了。」
家树在客边,就不曾预备有多少小说,身边就只有一部《红楼梦》,秀姑只说借书,并没有说一定要什麽书,不如就把这个借给她得了。当日在医院里回来,就把那部《红楼梦》清理出来,到了次日亲自送到医院里去。秀姑向来不曾看过这种长江大河的长篇小说,自从看了《儿女英雄传》以後,觉得这个比那小本子《刘香女》、《孟姜女》强得多,因此接过《红楼梦》去,丝毫不曾加以考虑,就看起来。看了前几回,还不过是觉得热闹有趣而已,看了两本之後,心里想着幸而父亲还不曾问我书上是些什麽。因此,只将看的一本《红楼梦》卷了放在身上,拿出来坐得离父亲远远的看,其余的却用报纸包了,放在包裹里,桌子上依然摆着那部《儿女英雄传》,「英雄传」上面,又覆了一本父亲劝看的《太上感应篇》。关寿峰虽认得字,却捺不下性子看书,他以为秀姑看书,无非解闷,自己不要看,也不曾去过问。
秀姑看了两天以後,便觉一刻也舍不得放下。一直到第三日,家树又来探病来了,因问秀姑那书好看不好看?翻到什麽地方了?秀姑还不曾答覆,脸先红了,复又背对着床上,不让病人看见,嘴里支吾着一阵,随便说道:「我还没有看几本呢。」复又笑道:「不是没有看几本,不过看了几回罢了。」家树见她说得前後颠倒,就也笑了一笑。因寿峰躺在床上,脸望着他,便转过身去和寿峰说话。秀姑是一种什麽情形,却没有理会。医院里本是不便久坐的,加上自己本又有事,谈一会便走了。
秀姑见家树是这样来去匆匆,心想他也是不好意思的了。既然不好意思,为什麽又拿这种书给我看哩!我看他问我话的时候,有些藏头露尾,莫非他有什麽字迹放在书里头?想到这里,好像这一猜很是对劲,等父亲睡了,连忙将包袱打开,把那些未看的书,先拿在手里抖擞了一番,随後又将书页乱翻了一阵,翻到最後一本,果然有一张半截的红色八行。心里先噗通跳了一下,将那纸拿起来看时,上写「九月九日,温《红楼梦》至此,不忍卒读矣。」秀姑揣测了一番,竟是与自己无关的,这才放心把书重新包好。不过《红楼梦》却是更看得有趣。晚上父亲睡了,躺在床上,亮了电灯,只管一页一页的向下看去,後来直觉得眼皮有点涩,两手一伸,打了一个呵欠,恰好屋外面的钟,当当当敲过三下,心想糟了,怎麽看到这个时候,明天怎样起来得了呢?再也不敢看了,便熄了电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