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姑将东西刚刚收拾完毕,只听得大门外呜啦呜啦两声汽车喇叭响,不一会工夫,家树走进来问道:「东西收拾好了没有?医院里我已经定好了房子了,大姑娘也可以去。」秀姑道:「樊先生出去这一会子,连医院里都去了,真是为我们忙,我们心里过不去。」说着脸上不由得一阵红。家树道:「大姑娘你太客气了。关大叔这病,少不得还有要我帮忙的地方,我若是作一点小事,你心里就过意不去,一次以後,我就不便帮忙了。」秀姑望着他笑了一笑,嘴里也就不知道说些什麽,只见她嘴唇微微一动,却听不出她说的是什麽。寿峰躺在床上,只望着他们客气,也就不曾做声。家树站在一边,忽然「呵」了一声道:「这时我才想起来了。关大叔是怎样上汽车呢?大姑娘,你们同院子的街坊,能请来帮一帮忙吗?」秀姑笑道:「这倒不费事,有我就行了。」家树见她自说行了,不便再说。
当下秀姑将东西收拾妥当,送了一床被褥到汽车上去,然後替寿峰穿好衣服。她伸开两手,轻轻便便的将寿峰一托,横抱在胳膊上,面不改色的,从从容容将寿峰送上汽车。家树却不料秀姑清清秀秀的一位姑娘,竟有这大的力量。寿峰不但是个病人,而且身材高大,很不容易抱起来的。据这样看来,秀姑的力气,也不在小处了。当时把这事搁在心里,也不曾说什麽。
汽车的正座,让寿峰躺了,家树和秀姑,只好各踞了一个倒座。汽车猛然一开,家树一个不留神,身子向前一栽,几乎栽在寿峰身上。秀姑手快,伸了胳膊,横着向家树面前一拦,把他拦住了。家树觉得自己太疏神了,微笑了一笑。秀姑也不明缘由,微笑了一笑。及至秀姑缩了手回去,他想到她手臂,溜圆玉白,很合乎现代人所谓的肌肉美。这正是燕赵佳人所有的特质,江南女子是梦想不到的。心里如此想着,却又不免偏了头,向秀姑抱在胸前的双臂看去。忽然寿峰哼了一声,他便抬头看着病人憔悴的颜色,把刚才一刹那的观念给打消了。不多大一会,已到了医院门口,由医院里的院役,将病人抬进了病房。秀姑随着家树後面进去,这是二等病室,又宽敞,又乾净,自然觉得比家里舒服多了。家树一直让他们安置停当,大夫来看过了,说是病还有救,然後他才安慰了几句而去。
秀姑一打听,这病室是五块钱一天,有些药品费还在外。这医院是外国人开的,家树何曾认识,他已经代缴医药费一百元了。她心里真不能不有点疑惑,这位樊先生,不过是个学生,不见得有多少余钱,何以对我父亲,是这样慷慨?我父亲是偌大年纪,他又是个青春少年,两下里也没有作朋友的可能性。那末,他为什麽这样待我们好呢?父亲在床上安然的睡熟了,她坐在床下面一张短榻上沉沉的想着,只管这样的想下去,把脸都想红了,还是自己警戒着自己:父亲刚由家里移到医院里来,病还不曾有转好的希望,自己怎样又去想到这些不相干的事情上去!於是把这一团疑云,又搁下去了。
自这天起,隔一天半天,家树总要到医院里来看寿峰一次,一直约有一个礼拜下去,寿峰的病,果然见好许多。不过他这病体,原是十分的沉重,纵然去了危险期,还得在医院里调养。医生说,他还得继续住两三个星期。秀姑听了这话,非常为难,要住下去,哪里有这些钱交付医院?若是不住,岂不是前功尽弃!但是在这为难之际,院役送了一张收条进来,说是钱由那位樊先生交付了,收条请这里关家大姑娘收下。秀姑接了那收条一看,又是交付了五十元。他为什麽要交给我这一张收条,分明是让我知道,不要着急了。这个人做事,前前後後,真是想得周到。这样看来,我父亲的病,可以安心在这里调治,不必忧虑了。心既定了,就离开医院,常常回家去看看。前几天是有了心事,只是向着病人发愁,现在心里舒适了,就把家里存着的几本鼓词儿,一齐带到医院里来看。
这一日下午,家树又来探病来了,恰好寿峰已是在床上睡着了。秀姑捧了一本小本子,斜坐在床面前椅子上看,似乎很有味的样子。她猛抬头,看见家树进来,连忙把那小本向她父亲枕头底下乱塞,但是家树已经看见那书面上的题名,乃是「刘香女」三个字。家树道:「关大叔睡得很香,不要惊醒他。」说着,向她摇了一摇手。秀姑微笑着,便弯了弯腰,请家树坐下。家树笑道:「大姑娘很认识字吗?」秀姑道:「不认识多少字。不过家父稍微教我读过两本书,平常瞧一份儿小报,一半看,还一半猜呢。」家树道:「大姑娘看的那个书,没有多大意思。你大概是喜欢武侠的,我明天送一部很好的书给你看看吧。」秀姑笑道:「我先要谢谢你了。」家树道:「这也值不得谢,很小的事情。」秀姑道:「我常听到家父说,大恩大谢。樊先生帮我这样一个大忙,真不知道怎样报答你才好。」说到这里,她似乎极端的不好意思,一手扶了椅子背,一手便去理那耳朵边垂下来的鬓发。家树看到她这种难为情的情形,不知道怎样和人家说话才好,走到桌子边,拿起药水瓶子看了看,映着光看看瓶子里的药水去了半截,因问道:「喝了一半了,这一瓶子是喝几次的?」其实这瓶子上贴着的纸标,已经标明了,乃是每日三次,每次二格,原用不着再问的了。他问过之後,回头看看床上睡的关寿峰,依然有不断的鼻息声。因道:「关大叔睡着了。我不惊动他,回去了,再见吧。」他说这句再见时,当然脸上带着一点笑容。秀姑又引为奇怪了,说再见就再见吧,为什麽还多此一笑呢?於是又想到樊家树每回来探病,或者还含有其他的含意,也未可知。心里就不住的暗想着,这个人用心良苦,但是他虽不表示出来,我是知道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