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啼笑因缘(18)

作者:张恨水

家树走进去,只见上面床上靠墙头叠了一床被,关寿峰偏着头躺在上面。看他身上穿了一件旧蓝布裌袄,两只手臂,露在外面,瘦得像两截枯柴一样,走近前一看他的脸色,两腮都没有了,两根颧骨高撑起来,眼睛眶又凹了下去,哪里还有人形!他见家树上前,把头略微点了一点,断续着道:「樊先生──你──你是──好朋友啊!我快死了,哪有朋友来看我哩!」家树看见他这种样子,也是惨然。秀姑就把身旁的椅子移了一移,请家树坐下。家树看看他这屋子,东西比从前减少得多,不过还洁净。有几支信香,刚刚点着,插在桌子缝里,大概是秀姑刚才办的。一看那桌子上放了一块现洋,几张铜子票,下面却压了一张印了蓝字的白纸,分明是当票。家树一见,就想到秀姑刚才在街上说买东西,并没有见她带着什麽,大概是当了当回来了,怪不得屋子里东西减少许多。因向秀姑道:「令尊病了多久了呢?」秀姑道:「搬来了就病,一天比一天沉重,就病到现在。大夫也瞧了好几个,总是不见效。我们又没有一个靠得住的亲戚朋友,什麽事,全是我去办。我一点也不懂,真是乾着急。」说着两手交叉,垂着在胸前,人就靠住了桌子站定,胸脯一起一落,嘴又一张,叹了一口无声的气。

家树看着他父女这种情形,委实可怜,既无钱,又无人力,想了一想,向寿峰道:「关大叔!你信西医不信?」秀姑道:「只要治得好病,倒不论什麽大夫。可是──」说到这里,就现出很踌躇的样子。家树道:「钱的事不要紧,我可以想法子,因为令尊大人的病,太沉重了,不进医院,是不容易奏效的。我有一个好朋友,在一家医院里办事,若说是我的朋友,遇事都可以优待,花不了多少钱。若是关大叔愿意去的话,我就去叫一辆汽车来,送关大叔去。」

关寿峰睡在枕上,偏了头望着家树,都呆过去了。秀姑偷眼看她父亲那样子,竟是很愿意去的。便笑着对家树道:「樊先生有这样的好意,我们真是要谢谢了。不过医院里治病,家里人不能跟着去吧?」家树听说,又沉默了一会,却赶紧一摇头道:「不要紧,住二等房间,家里人就可以在一处了。令尊的病,我看是一刻也不能耽搁。我有一点事,还要回家去一趟,请大姑娘收拾收拾东西,至多两个钟头我就来。」说时,在身上掏出两张五元的钞票,放在桌上,说道:「关大叔病了这久,一定有些煤面零碎小账,这点钱,就请你留下开销小账。我先去一去,回头就来,大家都不要急。」说着,他和床上点了一个头,自去了。他走的是非常的匆忙,秀姑要道谢他两句,都来不及,他已经走远了。秀姑随着他身後,一直送到大门口,直望着他身後遥遥而去,不见人影,还呆呆的望着。

过了许久,秀姑因听到里边屋子有哼声,才回转身来。进得屋子,只见她父亲望了桌上的钞票,微笑道:「秀姑!天、天、天无绝人──之路呀──」他带哼带说,那脸上的微笑渐渐收住,眼角上却有两道汪汪的泪珠,斜流下来,直滴到枕上。秀姑也觉得心里头有一种酸甜苦辣,说不出来的感觉。微笑道:「难得有樊先生这样好人。你的病,一定可以好的。要不然,哪有这麽巧,凭什麽都当光了,今天就碰到了樊先生。」关寿峰听了,心里也觉宽了许多。

本来病人病之好坏,精神要作一半主,在这天上午,寿峰觉得病既沉重,医院费又毫无筹措的法子,心里非常的焦急,病势也自然的加重,现在樊家树许了给自己找医院,又放下了这些钱让自己来零花,心里突然得了一种安慰;二来平生是个尚义气的人,这种慷慨的举动,合了他的脾胃,不由得精神为之一振。所以当日樊家树去了以後,他就让秀姑叠了被条,放在床头,自己靠在上面,抬起了半截身子,看着秀姑收拾行李,检点家俱,心里觉得很为安慰。

秀姑道:「你老人家精神稍微好一点,就躺下去睡睡吧。不要久坐起来,省得又受了累。」寿峰点了点头,也没有说什麽,依然望着秀姑检点东西。半晌,他忽然想起一件事,问秀姑道:「樊先生怎样知道我病了?是你在街上无意中碰见了他呢,还是他听说我病了,找到这里来看我的呢?」秀姑一想,若说家树是无意中碰到的,那末,人家这一番好意,都要失个乾净;纵然不失个乾净,他的见义勇为的程度,也大为减色。自己对於人家的盛意,固然是二十四分感谢了,可是父亲感谢到什麽程度,却是不知,何妨说得更切实些,让父亲永久不忘记呢!因此,藉着检箱子的机会,低了头答道:「人家是听了你害病,特意来看你的。哪有那麽样子巧,在路上遇得见他呢?」寿峰听说,又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