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下两个人都不言语,并排走着,绕上了出门的大道,刚刚要出那红色的圆洞门了,家树忽然站住了脚笑道:「还走一会儿吧,再要向前走,就出了这内坛门了。」凤喜要说时,家树已经回转了身,还是由大路走了回去。凤喜也就不由自主的,又跟着他走,直走到後坛门口,凤喜停住脚笑道:「你打算还往哪里走?就这样走一辈子吗?」家树道:「我倒并不是爱走,坐着说话,没有相当的地方;站着说话,又不成个规矩。所以彼此一面走一面说话最好,走着走着,也不知道受累,所以这路越走越远了。我们真能这样同走一辈子,那倒是有趣!」
凤喜听着,只是笑了一笑,却也没说什麽,又不觉糊里糊涂的还走到坛门口来。她笑道:「又到门口了,怎麽样,我们还走回去吗?」家树伸出左手,掀了袖口一看手表,笑道:「也还不过是九点钟。」凤喜道:「真够瞧的了,六点多钟说话起,已说到九点,这还不该回去吗?明天我们还见面不见面?」家树道:「明儿也许不见面。」凤喜道:「後天呢?」家树道:「无论如何,後天我们非见面不可。因为我要得你的回信啦!」凤喜笑道:「还是啊!既然後天就要见面的,为什麽今天老不愿散开?」家树笑道:「你绕了这麽大一个弯子,原来不过是要说这一句话。好吧,我们今天散了,明天早上,我们还是在这里相会,等你的回信。」凤喜道:「怎麽一回事?刚才你还说明天也许不相会,怎麽这又说明天早上等我的回信?」家树笑道:「我想还是明天会面的好。若是後天早上才见面,我又得多闷上一天了。」凤喜笑道:「我就知道你不成。好!你明天等我的喜信吧。」家树道:「就有喜信了吗?有这样早吗?」凤喜笑着一低头,人向前一钻,已走过去好几步,回转头来瞅了他一眼道:「你这人总是这样说话咬字眼,我不和你说了。」这时凤喜越走越远,家树已追不上,因道:「你跑什麽?我还有话说呢!」凤喜道:「已经说了这半天的话,没有什麽可说的了。明儿个六点钟坛里见。」她身子也不转过,只回转头来和家树点了几点。他遥遥的看着她,那一团笑容,都晕满两颊,那一副临去而又惹人怜爱的态度,是格外容易印到脑子里去。
凤喜走了好远,家树兀自对着她的後影出神,直待望不见了,然後自己才走出去。可是一出坛门,这又为难起来了。自己原是说了到清华大学去的,这会子就回家去,岂不是前言不符後语?总要找个事儿,混住身子,到下半天回去才对。想着有了,後门两个大学,都有自己的朋友,不如到那里会他们一会,混去大半日的光阴,到了下午,我再回家,随便怎样胡扯一下子,伯和是猜不出来的。主意想定了,便坐了电车到後门来。
家树一下电车,身後忽然有人低低的叫了一声「樊先生」。家树连忙回头看时,却是关寿峰的女儿秀姑。她穿着一件旧竹布长衫,蓬了一把头发,脸上黄黄的,瘦削了许多,不像从前那样丰秀;人也没有什麽精神,胆怯怯的,不像从前那样落落大方;眼睛红红的,倒像哭了一般。一看之下,不由心里一惊。因问道:「原来是关姑娘!好久不见了,令尊大人也没有通知我一声就搬走了。我倒打听了好几回,都没有打听出令尊的下落。」秀姑道:「是的,搬的太急促,没有告诉樊先生,他现在病了,病得很厉害,请大夫看着,总是不见好。」说着这话,就把眉毛皱着成了一条线,两只眉尖,几乎皱到一处来。家树道:「大姑娘有事吗?若是有工夫,请你带我到府上去,我要看一看令尊。」秀姑道:「我原是买东西回去。有工夫!我给你雇辆车!」家树道:「路远吗?」秀姑道:「路倒是不远,拐过一个胡同就是。」家树道:「路不远就走了去吧!请大姑娘在前面走。」秀姑勉强笑了一笑,就先走。
家树见她低了头,一步一步的向前走,走了几步,却又回头向家树看上一看,说道:「胡同里脏得很,该雇一辆车就好了。」家树道:「不要紧的,我平常就不大爱坐车。」秀姑只管这样慢慢的走去,忽然一抬头,快到胡同口上,把自己门口走过去一大截路,却停住了一笑道:「要命!我把自己家门口走过来了都不知道。」家树并没有说什麽,秀姑的脸却涨得通红。於是她绕过身来,将家树带回,走到一扇黑大门边,将虚掩的门推了一推走将进去。
这里是个假四合院,只有南北是房子,屋宇虽是很旧,倒还乾净。一进那门楼,拐到一间南屋子的窗下,就听见里面有一阵呻吟之声。秀姑道:「爹!樊先生来了。」里面床上他父亲关寿峰道:「哪个樊先生?」家树道:「关大叔!是我。来看你病来了。」寿峰道:「呵哟!那可不敢当。」说这话时,声音极细微,接上又哼了几声。家树跟着秀姑走进屋去,秀姑道:「樊先生!你就在外面屋子里坐一坐,让我进去拾掇拾掇屋子,里面有病人,屋子里面乱得很。」家树怕他屋子里有什麽不可公开之处,人家不让进去,就不进去。秀姑进去,只听得里面屋子一阵器具搬移之声。停了一会,秀姑一手理着鬓发,一手扶着门笑道:「樊先生!你请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