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喜接了钱,小心的把钱放进口袋里,这才抬起头回过脸来,很郑重的样子说道:「多谢多谢。」家树道:「钱我是给你了,不过你真上落子馆唱大鼓,我很可惜。」凤喜道:「你倒说是这样要饭的一样唱才好吗?」家树道:「不是那样。你现在卖唱,是穷得没奈何,要人家的钱也不多,人家听了,随便扔几个子儿就算了。你若是上落子馆,一样的望客人花一块钱点曲子,非得人捧不可,以後的事就难说了。那个地方是很堕落的,『堕落』这两个字你懂不懂?」凤喜道:「我怎麽不懂!也是没有法子呀。」说时,依旧低了头,看着脚步下的方砖,一步一步,数了走过去。家树也是默然,陪着她走。过了一会道:「你不是愿意女学生打扮吗?我若送你到学堂里念书去,你去不去呢?」
凤喜听了这句话,猛然停住脚步不走。回过头却望着家树道:「真的吗?」接上又笑道:「你别拿我开玩笑。」家树道:「决不是开玩笑,我看你天分很好,像一个读书人,我很愿帮你的忙,让你得一个好结果。」凤喜道:「你有这样的好意,我死也忘不了。可是我家里指望着我挣钱,我不卖唱,哪成呢?」家树道:「我既然要帮你的忙,我就帮到底。你家里每月要用多少钱,都是我的。我老实告诉你,我家里还有几个钱,一个月多花一百八十,倒不在乎的。」凤喜扯着家树的手,微微的跳了一跳道:「我一世做的梦,今天真有指望了。你能真这样救我,我一辈子不忘你的大恩。」说着,站了过来,对着家树一鞠躬,掉转身就跑了。家树倒愣住了,她为什麽要跑呢?要知跑的原因为何,下回分解。
第四回 邂逅在穷途分金续命 相思成断梦把卷凝眸
却说家树和凤喜在内坛说话,一番热心要帮助她念书。她听了这话,道了一声谢,竟掉过脸,跑向柏树林子里去。家树倒为之愕然,难道这样的话,她倒不愿听吗?自己呆呆立着。只见凤喜一直跑进柏树林子,那林子里正有一块石板桌子,两个石凳,她就坐在石凳上,两只胳膊伏在石桌上,头就枕在胳膊上。家树远远的看去,她好像是在那里哭,这更大惑不解了。本来想过去问一声,又不明白自己获罪之由,就背了两只手走来走去。
凤喜伏在石桌上哭了一会子,抬起一只胳膊,头却藏在胳膊下,回转来向这里望着。她看见家树这样来去不定,觉得他是没有领会自己的意思,因此很踌躇。再不忍让人家为难了,竭力的忍住了哭,站将起来,慢慢的转过身子,向着家树这边。家树看了这样子,知道她并不拒绝自己过去劝解的,就慢慢的向她身边走来。她见家树过来,便牵了牵衣襟,又扭转身去,看了身後的裙子,接着便抬起手来,轻轻的按着头上梳的双髻。她那眼光只望着地下,不敢向家树平视。家树道:「你为什麽这样子?我话说得太唐突了吗?」凤喜不懂「唐突」两个字是怎麽解,这才抬头问道:「什麽?」家树道:「我实在是一番好意,你刚才是不是嫌我不该说这句话?」凤喜低着头摇了一摇。家树道:「哦!是了。大概这件事你怕家里不能够答应吧?」凤喜摇着头道:「不是的。」家树道:「那为什麽呢?我真不明白了。」
凤喜抽出手绢来,将脸上轻轻擦了一下,脚步可是向前走着,慢慢道:「我觉得你待我太好了。」家树道:「那为什麽要哭呢?」凤喜望着他一笑道:「谁哭了?我没哭。」家树道:「你当面就撒谎,刚才你不是哭是做什麽?你把脸给我看看!你的眼睛还是红的呢!」凤喜不但不将脸朝着他,而且把身子一扭,偏过脸去。家树道:「你说,这究竟为了什麽?」凤喜道:「这可真正奇怪,我不知道为着什麽,好好儿的,心里一阵──」她顿了一顿道:「也不是难过,不知道怎麽着,好好的要哭。你瞧,这不是怪事吗?你刚才所说的话,是真的吗?可别冤我,我是死心眼儿,你说了,我是非常相信的。」家树道:「我何必冤你呢?你和我要钱,我先给了你了,不然,可以说是我说了话省得给钱。」凤喜笑道:「不是那样说,你别多心,我是──你瞧,我都说不上来了。」家树道:「你不要说,你的心事我都明白了。我帮你读书的话,你家里通得过通不过呢?」凤喜笑道:「大概可以办到,不过我家里──」说到这里,她的话又不说下去了。家树道:「你家里的家用,那是一点不成问题的。只要你母亲让你读书,我就先拿出一笔钱来,作你们家的家用也可以。以後我不给你家用时,你就不念书,再去唱大鼓也不要紧。」凤喜道:「唉!你别老说这个话,我还有什麽信你不过的!找个地方再坐一坐,我还有许多话要问你。」家树站住脚道:「有话你就问吧,何必还要找个地方坐着说呢!」凤喜就站住了脚,偏着头想了一想,笑道:「我原是想有许多话要说,可是你一问起来,我也不知道怎样,好像就没有什麽可说的了。你有什麽要说的没有?」说时,眼睛就瞟了他一下。家树笑道:「我也没有什麽可说的。」凤喜道:「那末我就回去了,今天起来得是真早,我得回去再睡一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