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首页 > 经典文学 > 啼笑因缘(15)

啼笑因缘(15)

作者:张恨水

次日,家树起了一个早,果然五点钟後就到了先农坛内守了。那个时候,太阳在东方起来不多高,淡黄的颜色,斜照在柏林东方的树叶一边,在林深处的柏树,太阳照不着,翠苍苍的,却吐出一股清芬的柏叶香。进内坛门,柏林下那一条平坦的大路,两面栽着的草花,带着露水珠子,开得格外的鲜艳。人在翠荫下走,早上的凉风,带了那清芬之气,向人身上扑将来,精神为之一爽。最是短篱上的牵牛花,在绿油油的叶丛子里,冒出一朵朵深蓝浅紫的大花,是从来所不易见。绿叶里面的络纬虫,似乎还不知道天亮了,令叮令叮,偶然还发出夜鸣的一两声余响。这样的长道,不见什麽游人,只瓜棚子外面,伸出一个吊水辘轳,那下面是一口土井,辘轳转了直响,似乎有人在那里汲水。在这样的寂静境界里,不见有什麽生物的形影。走了一些路,有几个长尾巴喜鹊在路上带走带跳的找零食吃,见人来到,哄的一声,飞上柏树去了。家树转了一个圈圈,不见有什麽人,自己觉得来得太早,就在路边一张露椅上坐下休息。那一阵阵的凉风,吹到人身上,将衣服和头发掀动,自然令人感到一种舒服。因此一手扶着椅背,慢慢的就睡着了。

家树正睡时,只觉有样东西拂得脸怪痒的,用手拨几次,也不曾拨去。睁眼看时,凤喜站在面前,手上高提了一条花布手绢,手绢一只犄角,正在鼻子尖上飘荡呢。家树站了起来笑道:「你怎麽这样顽皮?」看她身上,今天换了一件蓝竹布褂,束着黑布短裙,下面露出两条着白袜子的圆腿来,头上也改挽了双圆髻,光脖子上,露出一排稀稀的长毫毛。这是未开脸的女子的一种表示。然而在这种素女的装束上,最能给予人一种处女的美感。家树笑道:「今天怎麽换了女学生的装束了?」凤喜笑道:「我就爱当学生。樊先生!你瞧我这样子,冒充得过去吗?」家树笑道:「岂但可以冒充,简直就是麽!」她说着话,也一挨身在露椅上坐下。家树道:「你母亲叫我一早到这里来会你,是什麽意思?」凤喜笑道:「因为你下午来了,我要唱大鼓,不能陪你,所以早晌约你谈谈。」家树笑道:「你叫我来谈,我们谈什麽呢?」凤喜笑道:「谈谈就谈谈麽,哪里还一定要谈什麽呢?」家树侧着身子,靠住椅子背,对了她微笑。她眼珠一溜,也抿嘴一笑。在肋下纽绊上,取下手绢,右手拿着,只管向左手一个食指一道一道缠绕着。头微低着,却没有向家树望来。家树也不作声,看她何时为止。去了一会子,凤喜忽然掉转头来,笑道:「干嘛老望着我?」家树道:「你不是找我谈话吗?我等着你说呢。」凤喜低头沉吟道:「等我想一想看,我要和你说什麽──哦,有了,你家里都有些什麽人?」家树笑道:「看你的样子,你很聪明,何以你的记性,就是这样坏!我上次不是告诉你了吗?怎麽你又问?」凤喜笑道:「你真的没有麽?没有──」说时,望了家树微笑。家树道:「我真没有定亲,这也犯不着说谎的事。你为什麽老问?」凤喜这倒有些不好意思,将左腿架在右腿上,两只手扯着手绢的两只角,只管在膝盖上磨来磨去,半晌,才说道:「问问也不要紧呀!」家树道:「紧是不要紧,可是你老追着问,我不知你有什麽意思?」凤喜摇了一摇头微笑着道:「没有意思。」家树道:「你问了我了,我可以问你吗?」凤喜道:「我家里人你全知道,还问什麽呢?」家树道:「见了面的,我自然知道。没有见过面的,我怎样晓得?你问我有没有,你也有没有呢?」凤喜听说把头偏到一边,却不理他这话。在她这一边脸上,可以看到她微泛一阵喜色,似乎正在微笑呢。家树道:「你这人不讲理。」凤喜连忙将身子一扭,掉转头来道:「我怎样不讲理?」家树道:「你问我的话,我全说了。我问你的话,你就一个字不提。这不是不讲理吗?」凤喜笑道:「我问你的话,我是真不知道,你问我的话,你本来知道,你是存心。」家树被她说破,倒哈哈的笑起来了。凤喜道:「早晌这里的空气很好,溜躂溜躂,别光聊天了。」说时,她已先站起身来,家树也就站起,於是陪着她在园子里溜躂。

二人走着,不觉到了柏林深处。家树道:「你实说,你母亲叫你一早来约我,是不是有什麽事求我?」凤喜听说,不肯作声,只管低了头走,家树道:「这有什麽难为情的呢?我办得到,我自然可以办。我办不到,你就算碰了钉子。这儿只你我两个人,也没有第三个人知道。」凤喜依然低了头,看着那方砖铺的路,一块砖一块砖,数了向着前面走,还是低了头道:「你若是肯办,一定办得到的。」家树道:「那你就尽管说吧。」凤喜道:「说这话,真有些不好意思。可是你得原谅我,要不,我是不肯说的。」家树道:「你不说,我也明白了,莫不是你母亲叫你和我要钱?」凤喜听说,便点了点头。家树道:「要多少呢?」凤喜道:「我们总还是认识不久的人,你又花了好些个钱了,真不应该和你开口。也是事到头来不自由,这话不得不说。我妈和『翠云轩』商量好了,让我到那里去唱。不过那落子馆里,不能像现在这样随便,总得做两件衣服。所以想和你商量,借个十块八块的。」家树道:「可以可以。」说时,在身上一摸,就摸出一张十元的钞票,交在她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