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下伯和也不再说,一手托了章程,一手向章程上一指,却笑着伸到家树面前来。家树看时,只见那上面盖了邮政局的墨戳,而且上面的日期号码,还印得十分明显。无论如何,这是不容掩饰的了。家树一时急得面红耳赤,说不出所以然来,反是对他笑了一笑。伯和笑道:「小孩子!你还是不会撒谎。你不会说在抽屉里拿错了章程吗?今天拿来的,放在抽屉里,和旧有的章程,都混乱了。新的没有拿来,旧的倒拿来了。你这样一说,破绽也就盖过去了。为什麽不说呢?」家树笑道:「这样看来,你倒是个撒谎的老内行了。」伯和道:「大概有这种能耐吧!你愿意学就让我慢慢的教你。你要知道应付女子,说谎是唯一的条件啊。」家树道:「我有什麽女子?你老是这样俏皮我。」伯和道:「关家那个大姑娘,和你不是很好吗?你应该──」家树连忙拦住道:「那个关家大姑娘,现在在什麽地方,你知道吗?」家树本是一句反问的话,实出於无心,伯和倒以为是他要考考自己,便道:「我有什麽不知道?她搬开这里,就住到後门去了。你每次一人出去,总是大半天,不是到後门去了,到哪里去了?」家树道:「你何以知道她住在後门?看见他们搬的吗?」
这时,陶太太忽然由屋子里走出来,连忙把话来扯开。问家树道:「表弟什麽时候回来的?在外面吃过饭吗?我这里有乳油蛋糕,玫瑰饼乾,要不要吃一点?」家树道:「我吃了饭,点心吃不下了。」陶太太一面说话,一面就把眼光对伯和浑身上下望了一望。伯和似乎觉悟过来了,便也进房去取了一根雪茄来抽着,也不知在哪里掏了一本书来,便斜躺在沙发上抽烟看书。家树虽然很惦记关寿峰,无如伯和说话,总要牵涉到关大姑娘身上去,犯着很大的嫌疑,只得默然无语,自走开了。不过心里就起了一个很大的疑问,关家搬走了,连自己都不知道,伯和何以知道他搬到後门去了?这事若果是真,必然是刘福报告的,回头我倒要盘问盘问他。今天且搁在心里。
次日早上,伯和是上衙门去了。陶太太又因为晚上闹了一宿的跳舞,睡着还没有起来。两个小孩子,有老妈子陪着,送到幼稚园里去了。因此上房里面,倒很沉静。家树起床之後,除了漱洗,接上便是拿了一叠报,在沙发上看。这是老规矩,当在看报的时候,刘福便会送一碟饼乾一杯牛乳来。陶家是带点欧化的人家,早上虽不正式开早茶,牛乳咖啡一类的东西,是少不了的。一会,送了早点进来,家树就笑道:「刘福!你在这儿多少年了,事情倒办得很有秩序。」刘福听了这句话,心里不由得一阵欢喜,笑道:「年数不少了,有六七年了。」家树道:「你就是专管上房里这些事吧?」刘福道:「可不是,忙倒是不忙,就是一天到晚都抽不开身来。」家树道:「还好,大爷还只有一个太太,若是讨了姨太太,事情就要多许多了。」刘福笑道:「照我们大爷的意思,早就要讨了,可是大奶奶很精明,这件事不好办。」家树笑道:「也不算精明,我看你们大爷,就有不少的女朋友。」刘福道:「女朋友要什麽紧!我们大奶奶也有不少的男朋友呢!」家树道:「大奶奶的朋友,是真正的朋友,那没关系。你们大爷的女朋友,我在跳舞场上会过的,像妖精一样,可就不大妥当。你大爷的事情,我是知道,专门留心女子身上的事,好比我打算跟着那关寿峰想学一点武术,这也没有什麽可注意的价值。他因为关家有个姑娘,就老提到她,常说关家搬到後门去住了,叫我找她去,你看好笑不好笑?」刘福听了这话,脸上似乎有些不自在的样子。家树道:「搬到後门去了,他怎麽会知道?大概又是你给你们大爷调查得来的。」刘福也不知道自己主人翁是怎样说的,倒不敢一味狡赖,便道:「我原来也不知道,因为有一次有事到後门去,碰着那关家老头,他说是搬到那儿去了。究竟住在哪儿?我也不知道。」家树看那种情形,就料到关家搬家,和他多少有些关系。也不知道如何把个戆老头子气走了,心里很过意不去。不过他们老疑惑我认识那老头子,是别有用意,我倒不必去犯这个嫌疑。明白到此,也就不必向下追问。当时依然谈些别的闲话将这事遮盖过去。
吃过午饭,家树心想,这一些时候玩够了,从今天起,应该把几样重要的功课趁闲理一理。於是找了两本书,对着窗户,就摊在桌上来看。看不到三页,有一个听差进来说:「有电话来了,请表少爷说话。」他是大门口的听差,家树就知道是前面小客室里的电话机说话,走到前面去接电话。说话的是个妇人声音,自称姓沈,家树一听,倒愣住了。哪里认识这样一个姓沈的?後来她说:「我们姑娘今天到先农坛一家茶社里去唱,你没有事,可以来喝碗茶。」家树这才明白了,是凤喜的母亲沈大娘打来的电话。便问:「在哪家茶社里?」她说:「记不着字号,你要去总可以找着的。」家树便答应了一个「来」字,将电话挂上了。回到屋子里去想了一想,凤喜已经到茶社里去唱大鼓了。这茶社里,究竟像个局面,不是外坛钟楼下那样难堪。她今天新到茶社,我必得去看看。这样一计算,刚才摊出来的书本,又没有法子往下看了。好容易捺下性子来看书,没有看到三页,怎麽又要走?还是看书吧!因此把刚才的念头抛开,还是坐定了看书。说也奇怪,眼睛对着书上,心里只管把凤喜唱大鼓的情形,和自己谈话的那种态度,慢慢的一样一样想起,彷佛那个人的声音笑貌,就在面前。自己先还看着书,以後不看书了,手压住了书,头偏着,眼光由玻璃窗内,直射到玻璃窗外。玻璃窗外,原是朱漆的圆柱,彩画的屋檐,绿油油的葡萄架,然而他的眼光,却一样也不曾看到,只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穿了淡蓝竹布的长衫,雪白的脸儿,漆黑的发辫,清清楚楚,齐齐整整的,对了他有说有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