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屋子里剩了一男一女,更没有话说了。那姑娘将椅子移了一移,把棉被又整了一整,顺便在炕上坐下,问家树道:「你抽烟卷吧?」家树摇摇手道:「我不会抽烟。」这话说完,又没有话说了。那姑娘又站起来,将挂在悬绳上的一条毛巾牵了一牵,将桌上的什物移了一移,把那煤油灯和一只破碗,送到外面屋子里去,口里可就说道:「它们是什麽东西?也向屋里堆。」东西送出去回来,她还是没话说。家树有了这久的犹豫时间,这才想起话来了。因道:「大姑娘!你也在落子馆里去过吗?」这话说出,又觉失言了。因为沈大娘说过,是不曾上落子馆的。姑娘倒未加考虑,答道:「去过的。」家树道:「在落子馆里,一定是有个芳名的了。」姑娘低了头,微笑道:「叫凤喜,名字可是俗得很!」家树笑道:「很雅致。」因自言自语的吟道:「凤兮凤兮!」凤喜笑道:「你错了,我是恭喜贺喜的那个喜字。」家树道:「呀!原来姑娘还认识字。在哪个学校里读书的?」凤喜笑道:「哪里进过学堂?从前我们院子里的街坊,是个教书的先生,我在他那里念过一年多书,稍微认识几个字,《论语》上就有『凤兮』这两个字,你说对不对?」家树笑道:「对的,能写信吗?」凤喜笑着摇了一摇头。家树道:「记账呢?」凤喜道:「我们这种人家,还记个什麽账呢?」家树道:「你家里除了你唱大鼓之外,还有别人挣钱吗?」凤喜道:「我妈接一点活做做。」家树道:「什麽叫『活』?」凤喜先就抿嘴一笑,然後说道:「你真是个南边人,什麽话也不懂。就是人家拿了衣服鞋袜来做,这就叫『做活』。这没有什麽难,我也成。要不然,刮风下雨,不能出去怎麽办?」家树道:「这样说,姑娘倒是一个能干人了。」凤喜笑着低了头,搭讪着,将一个食指在膝盖上画了几画,家树再要说什麽,沈大娘已经买了东西回来了。於是双方都不作声,都寂然起来。
沈大娘将两个纸包打开,一包是花生米,一包是瓜子,全放在炕上。笑道:「樊先生!你请用一点,真是不好意思说,连一只乾净碟子都没有。」凤喜低低的道:「别说那些话,怪贫的。」沈大娘笑道:「这是真话,有什麽贫?」说毕,又出去弄茶水去了。凤喜看了看屋子外头,然後抓了一把瓜子,递了过来,笑着对家树道:「你接着吧,桌上脏。」家树听说,果然伸手接了。凤喜笑道:「你真是斯文人,双手伸出来,比我们的还要白净。」家树且不理她话,但昂了头,却微笑起来。凤喜道:「你乐什麽?我话说错了吗?你瞧,谁手白净?」家树道:「不是,不是,我觉得北京人说话,又伶俐,又俏皮,说起来真好听。譬如刚才你所说那句『怪贫的』那个『贫』字就有意思。」凤喜笑道:「是吗?」家树道:「我何曾说谎?尤其是北京的小姑娘,她们斯斯文文的谈起话,好像戏台上唱戏一样,真好听。」凤喜笑道:「以後你别听我唱大鼓书了,就到我家里来听我说话吧。」沈大娘送了茶进来问道:「听你说什麽?」凤喜将嘴向家树一努道:「他说北京话好听,北京姑娘说话更好听。」沈大娘道:「真的吗?樊先生!让我这丫头跟着你当使女去,天天伺候你,这话可就有得听了。」家树道:「那怎敢当!」只说到这里,凤喜斟了一杯热茶,双手递到家树面前,眼望着他,轻轻的道:「你喝茶,这样伺候,你瞧成不成?」家树接了那杯茶,也就一笑。他初进门的时候,觉得这屋又窄小,又不洁净,立刻就要走。这时坐下来了,尽管谈得有趣,就不觉时候长。那沈大娘只把茶伺候好了,也就走开。家树道:「你这院子里共有几家人家?」凤喜道:「一共三家,都是作小生意买卖的,你不嫌屋子脏,尽管来,不要紧的。」家树看了她,嘻嘻的笑,凤喜盘了两只脚坐在炕上,用手抱着膝盖,带着笑容,默然而坐。半晌,问道:「你为什麽老望着我笑?」家树道:「因为你笑我才笑的。」凤喜道:「这不是你的真话,这一定有别的缘故。」家树道:「老实说吧,我看你的样子,很像我一个女朋友。」凤喜摇摇头道:「不能不能,你的女朋友,一定是千金小姐,哪能像我长得这样寒碜。」家树道:「不然,你比她长得好。」凤喜听了,且不说什麽,只望着他把嘴一撇,家树见她这样子,更禁不住一阵大笑。
又谈了一会,沈大娘进来道:「樊先生!你别走,就在我们这儿吃午饭去。没有什麽好吃的东西,给你作点炸酱面吧。」家树起身道:「不坐了,下次再来吧。」因在身上掏了一张五元的钞票,交在沈大娘手里,笑道:「小意思,给大姑娘买双鞋穿。」说毕,脸先红了。因不好意思,三脚两步抢着出来,牵了一牵衣服,慢慢走着。走不多路,後面忽然有人咳嗽了两三声,回头看时,凤喜笑着走上前。回头见没有人,因道:「你丢了东西了。」家树伸手到袋里摸了摸,昂头想道:「我没有丢什麽。」凤喜也在身上一掏,掏出一个报纸包儿,纸包的很不齐整,像是忙着包的。她就递给家树道:「你丢的东西在这里。」家树接过来,正要打开,凤喜将手按住,瞟了他一眼,笑道:「别瞧,瞧了就不灵,揣起来,回家再瞧吧。再见!再见!」她说毕,也很快的回家去了。家树这时恍然大悟,才明白了并不是自己丢下的纸包,心里又是一喜。要知道那纸包里究竟是什麽东西,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