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真几时能出来?”她问。
“快,我已经给说妥了;公事不能十分快了,可是也慢不了。他太大意了,为人总得谨慎一点!”小赵郑重地说:“你看我,笛耳,自幼没人管,可是我始终没有堕落,也没给过人机会陷害我,虽然受苦与困难是免不了的。”他眼中含着泪。“少年要浪漫,也要老成。咱们的家庭都是旧式的,咱们自己又都是摩登的,我们就得设法调和这个,该浪漫的浪漫,该谨慎的谨慎,这才能有成功的希望,有真正的快乐。笛耳,以你说吧,还在求学时期,何必穿高跟鞋?你不穿,我一看就明白你有尺寸有见识。我自己,何必说我自己呢,以后你自会知道。”
秀真找不到话讲了,心里只剩了佩服小赵。想起接到男学生们的信,真是可笑,一脖子泥的小鬼们!不讲别的,只夸我几句,然后没结没完地述说他们自己,老说反抗家庭,其实没见过世面!看这个人,新的懂,旧的懂,受过苦,而没堕落!不,她不仅想和他游戏游戏了,她本能地觉到姑娘必有朝一日变成妇人,必定结婚。设若自己想结婚,必是要这么一个可靠的人,不要那一脖子泥专写情书的学生们。她越发觉得自己的大脚可爱了,他说这扁鞋好吗!他多么明白!但是不要和他往下说这个,说不过他;自己连世界上的最简单的事也不知道!学校里学过的功课,怎好说,一点意思也没有。家中的事,又不大知道。没的可说。他大概什么也会说!自己是个会打篮球的学生,他是个人物!哦,还说天真吧。“我不能再去看哥哥一回呀?”
“上次咱们去已经招他们不愿意,再去,不大合适,反正他快出来了。”
“我想给他送点口香糖去!”
“我设法给他送进去就是了,口香糖,”小赵向天想了想,“再添上点水果?都交给我了,我想法子找人送进去,咱们自己不便于再去。”
二
坐在五龙亭的西头那一间里。小赵要了汽水,鲜藕,鲜核桃。秀真不好意思吃,除了有时吃女同学们的水果,还没吃过男朋友的东西。写情书的小泥鬼们只能送给一个书签,或是把一朵干花夹在信里;没这么大大方方坐在一处过,所以又觉得不好意思不吃。虽然和父母逛过北海,喝过茶,可是那是什么味,这是什么味?这一次的吃东西似乎是有无穷无尽的意味,由这一次也许引起一百次,一千次,一辈子,在一块吃喝说笑!平日逛北海,就不愿意到五龙亭来,西边的破大殿里的破神像多么可怕!今天坐在这里也不觉得那么可怕了;赵先生多么殷勤可喜,和他在一块什么也不可怕。捏起块雪白的嫩藕,放在唇边,向他笑了笑,没的可说。
小赵给她个机会:“学校快考试了吧?我现在要是在学校里,要命也考不上;功课全忘了!”
她心里舒服了,他也有比不上我的地方!他的功课都忘了,我在这一点上比他强。她说起学校的事来,一边说一边吃东西,顺手地往口中放,也不觉得不好意思了。他又要点心:不,不能再吃点心;应当请一请他;请他什么呢?不知道,也不好开口。不吃点心,不饿!况且,也该回学校了,快考试了!被熟人看见,再说,也不好意思。可是,他是我父亲的好朋友,我来是和他商议天真的事,就是被父母看见,也有的说。又舍不得走了,呆呆地坐着,脸上不由得发热。看着水边上的小蜻蜓,飞了飞,落在莲花瓣上;落了会儿,又飞起来。南边的大桥上,来来往往不断的人马,像张活动的图画。桥下有几只小船,男的穿白,一躬一躬地摇桨,女的藏在小花伞下面,安静,浪漫:一阵风带着荷香,从面上吹过。她收回神来,看他一眼,他的眼正盯着她的笑涡,两人的眼遇到一块,定了一定,轻轻地移开,茶房来收拾汽水瓶子。
“我们划船去?”
“我该回去了!”
“咱们不赁这小破船,上董事会去借好的!”
她未置可否,可是由他拿着小伞。
船停在柳阴下,她还打着小伞,看水中的倒影,正在自己的面部上浮着几个小鱼。
船上玩了半天,决定回学校去,可是小赵拦住她,非去一同吃饭不可。不好意思。可是赵先生绝不拿自己当个小学生看,而是用成人对成人的那种客气劝留,所用的话正是父亲留客吃饭时用的那些。又不好意拒绝。人家拿成人待我,怎好和人家耍孩子脾气。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