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屋的会议开了两点多钟。马克同没办法。老太太不能留高同志。最后,高同志提起小竹筐,往外走。马同志并没往外送她。
老太太上了东屋。东屋的门还倒锁着。“开开吧,别叫我着急了!”老太太说。屋门开了,老太太进去。
老太太进了东屋,马同志溜达到北屋来。英与菱热得没办法,都睡了觉。三个大人都在堂屋坐着,静听东西屋的动静。马同志自己笑了笑。“你们得马上搬家呀,这儿住不了啊!你革过命没有?”他问老李。“你革过命没有?”他问丁二爷。“你革过命没有?”他问李太太。
大家都没言语。
“啊!”马同志笑了。“看你们的脑袋就不像革命的!我革过命,我得住上房,你们赶快滚!”
李太太的真正乡下气上来了,好像是给耕牛拍苍蝇,给了马同志的笑脸一个顶革命的嘴巴——就恨有俩媳妇的人!
“好!很好!”丁二爷在一旁喝彩。
马同志捂着脸,回头就走,似乎决定不反抗。
五
李太太的施威,丁二爷的助威,马同志的惨败,都被老李看见了,可是他又似乎没看见。他的心没在这个上。他只想着东屋:她怎样了?马老太太和她说了什么?那个高同志能不能就这么善罢甘休?他觉不到天气的热了,心中颤着等看个水落石出。马同志的行为已经使他的心凉了些,原来浪漫的人也不过如此。浪漫的人是以个人为宇宙中心的,可是马同志并没把自己浪漫到什么地方去,还是回到家来叫老母亲伤心,有什么意义?自然,浪漫本是随时的游戏,最好是只管享受片刻,不要结果,更不管结果。可是,老李不能想到一件无结果的事。结果要是使老母亲伤心,不能干!
到了吃晚饭的时候,他的心已凉了一半:马少奶奶到西屋去吃饭!虽然没听见她说话,可是她确是和马家母子同桌吃的!
到了夜晚,他的心完全凉了:马同志到东屋去睡觉!老李的世界变成了个破瓦盆,从半空中落下来,摔了个粉碎。“诗意”?世界上并没有这么个东西,静美,独立,什么也没有了。生命只是妥协,敷衍,和理想完全相反的鬼混。别人还可以,她!她也是这样!或者在她眼中,马同志是可爱的,为什么?忌妒常使人问呆傻的问题。
起初,只听见马同志说话,她一声不出。后来,她慢慢地答应一两声。最后,一答一和地说起来。静寂。到夜间一点多钟——老李始终想不起去睡——两个人又说起来,先是低声地,渐渐地语声越来越高,最后,吵起来。老李高兴了些,吵,吵,妥协的结果——假如不是报应——必是吵!可是他还是希望她与他吵散了——老李好还有点机会。不大的工夫,他们又没声了。老李替她想出她的将来。高同志一定会回来的。马少奶奶既然投降了丈夫,就会再投降给高同志,说不定马少奶奶还会被驱逐出去。他看见一朵鲜花逐渐地落瓣,直到连叶子也全落净。恨她呢,还是可怜她呢?老李不能决定。世界是个实际的,没有永远开着的花,诗中的花是幻象!
老李的希望完了,世界只剩了一团黑气,没有半点光亮。他不能再继续住在这里,这个院子与那个怪物衙门一样地无聊,没意义。他叫醒了丁二爷,把心中那些不十分清楚而确是美的乡间风景告诉了丁二爷。
“好,我跟你到乡下去,很好!在北平,早晚是枪毙了我!”丁二爷开始收拾东西。
六
张大哥刚要上衙门,门外有人送来一车桌椅,还有副没上款的对联,和一封信。
他到了衙门,同事们都兴奋得了不得,好像白天见了鬼:“老李这家伙是疯了,疯了!辞了职!辞!”这个决想不到的“辞”字贴在大家的口腔中,几乎使他们闭住了气。
“已经走了,下乡了,奇怪!”张大哥出乎诚心地为老李难过。“太可惜了!”太可惜的当然是头等科员,不便于明说。
“莫名其妙!难道是另有高就?”大家猜测着。不能,乡下还能给他预备着科员的职位?
“丁二也跟了他去。”张大哥供献了一点新材料。
“丁二是谁?”大家争着问。
张大哥把丁二爷的历史详述了一遍。最后,他说:“丁二是个废物!不过老李太可惜了。可是,老李不久就得跑回来,你们看着吧!他还能忘了北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