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怎么办呢?”李太太问。
“跟老李吵!你和我就不同了;我被文学士拘束住,不肯动野蛮的。你和他吵,我做你的后盾!”
李太太运足了气回家预备冲锋。
五
不在太太处备案而把钱给了别人,是个太太就不能忍受这一手儿。李太太越想越生气。自己真是一心一意地过日子,而丈夫一给小赵就是二百五十,够买两三亩地的!还帮着吴先生欺侮吴太太!跟他干!邱太太的话虽然不好懂,可是她明明地说了,管我的“后顿”;有人管后顿,前顿还不好说?跟他吵。后盾改成后顿,李太太精神上物质上都有了倚靠。从乡下到大城里来,原想和和气气地过日子,谁想到他会这么坏;他的错,跟他干。一进屋门便把脑后的小辫披散开了,换上了旧衣裳,恐怕真打起来的时候把新衣撕了。饭也不去做,不过了!
老李刚走到院中,屋里已放了声哭起来。哭的虽然是“我的娘呀!”可是骂的都是老李。他看出事儿来得邪。听着她哭,不便生气。可是越听越不是味儿,不由得动了气。揍她!怎好意思?扯着头发,连踢带打?做不出。在屋里转了个圈,想把孩子们带出去吃饭,留下她一个人由着性儿哭。这是个主意。正要往外走,太太哭着过来了:“你别走,咱们得说开了!”有意打架。太太把吴邱两位太太所说的,从头至尾质问了一番。老李连哼也没有哼一声,不理。太太下不了台阶,人家不理。两张嘴都动作才能拌嘴,老李阴透了,只叫街坊听我一个人闹,他不言语!阴毒损坏!太太无法,只好自己打自己的嘴巴吧,啪,啪,自己抽了两个好的:“你个不知好歹的,没皮没脸,没人答理,你个臭娘们!”啪,啪,自己又找补上两个。
马家婆媳都跑过来,马老太太奔了李太太去:“我说,李太太,这是怎么了?别吓住孩子们呀!”
李太太看有人来解劝,更要露一手儿,拍,拍,又自己扯了两个:“不过了!不过了!没活头了!”
马少奶奶抱住菱,看了老李一眼。老李向她一惨笑,嘴唇颤着:“马婶你给菱点吃的,我带英出去。”向来没和她这么说过话,他心中非常地痛快。“英,走!”黑小子拉着爸的手,又要落泪,又要笑,吸了两口气。
第十五
一
早莲初开,桃子刚染红了嘴唇。不漂亮的人也漂亮了些,男的至少有个新草帽,女的至少穿上件花大衫,夏天更自然一些,可以叫人不富而丽。小赵穿上新西服,领带花得像条热带的彩蛇。新黄皮鞋,底儿上加着白牙子,不得人心地响着。绸手绢上洒了香水,头发加了香蜡。一边走一边笑,看见女的立刻把眼珠放风筝似的放出去,把人家的后影都看得发毛咕。他心中比石榴花还红着一些,自己知道是世上最快乐的人。
到了北海。早莲在微风里张开三两个瓣儿,叶子还不密,花梗全身都清洁挺拔,倚风而立,花朵常向晴天绿水微微地点头。小赵立在玉石桥上,看一眼荷花,看一眼自己的领带,觉得花还没有他那么俊美。晴天绿水白莲,没有一样值得他欣赏的,他自己是宇宙的中心。他的西服,特别是那条花领带,是整个人类美与幸福的象征。他永不能静立看花,花是些死东西;看姑娘是最有趣的。你看她,她也看你;不看你也好,反正她不看你也得低低头;她一低头,你的心就痒痒一下!设若只有花没姑娘,小赵的心由哪里痒痒起?
他将全身筋肉全伸展到极度,有力而缓缓地走,使新鞋的声响都不折不扣地响到了家,每一声成了一个不得人心的单位。这样走有点累得慌,可是把新西服的棱角弯缝都十足地展示出去,自觉的脊背已挺得和龟板一样硬;只有这样才配穿西服;穿西服天然地不是为自己舒服,而是为美化社会。走得稳,可是头并不死板:走一步,头要像风扇似的转一圈,把四围值得看的东西——姑娘——全吸在自己眼中去。看见个下得去的,立刻由慢步改成快步,过去细看。被人家瞪一眼,或者是骂一句,心中特别地畅快——不虚此行。
不过,今天小赵的运动头部,确是有一定的目的。虽然也看随时遇见的姑娘,可是到底是附带的。小赵在把一个姑娘弄到手之前,只附带地看别的妇女。“爱要专。”他告诉自己。不过,遇到“可以”同时并举弄两个或三个姑娘的时候,他也不一定固执,通权达变。今天小赵的爱特别地专,因为这次弄的是个纯洁的女学生。往日,他对妇女是像买果子似的,拣着熟的挑;自要熟,有点玷儿也没关系,反正是弄到手又不自己存着,没有烂在手里的危险。今天他的确觉得应当兴奋一些,即使一向不会兴奋。这回是弄个刚红了个嘴的桃。小赵虽然不会兴奋,究竟心中不安定。他立在一株大松树下,思索起来:“这回是完全留着自己吃呢,还是送给人?刚红了嘴的桃,中看不中吃,送人不见得合适。特别是送给军人们,他们爱本事好的,小桃不见得有本事。自己留着?万一留个一年半载,被人看见而向我索要,我肯给不肯呢?我会忌妒不会呢?两搭着,自是个好办法,可是万一她硬呢?不能,女人还硬到哪里去!这倒完全看咱小赵的了。“小赵,有人要你自己的太太,不是买来预备送人的,是真正的太太,你肯放手不肯呢?”他不能回答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