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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婚(57)

作者:老舍

“妈嘴肿,不吃饭饭!”菱用小手打了爸两下:“打爸!菱不气妈,爸气妈!臭爸!臭哦——”菱用小手捂上鼻子。

老李又笑了,可是不好意思进街门。

“您进去吧,没事啦。”马少奶奶淘气地一笑,好像逗着老李玩呢。

老李出了汗,恨不能把孩子放下,自己跑三天三夜去,跑到座荒山去当野人。可是抱着菱进了门。英也跟进来,剩下马婶自己在门外立着。老李回头看了一眼,她脑后的小辫不见了,头发剪得很齐,更好看了些。

李太太在屋里躺着呢。英进去报告一切,妈也不答理。

“爸,你给我买好吃没有?”菱审问着爸。

爸忘了。忽然地想起来:“菱你等着,爸给买好吃去。”放下菱,跑出来。跑到门洞,马少奶奶把门对好,正往里走。

“您又上哪儿?”她往旁边一躲。

“我出去住两天,等她不犯病了我再回来。受不了这个!”

“这才瞎闹呢。”

“怎么?!”他的声音很低,可是带着怒气,好像要和她打架似的。

她愣了一会,“为我,您也别走。”

“怎么?”这个比它的前人柔和着多少倍。

“马有信来,说,快回来了。一定得吵。”

“怎么?”

“他一定带回那个女的来。”

“信上说着?”

“不是。”

“你——您怎么知道?”

“我心里觉出来,他必把她带回来;还不得吵?”门洞虽然黑,可是看见她笑了——也不十分自然。

“我不走好了,我专等和谁打一通呢!你不用怕。”

“我有什么可怕的?不过院里有个男的,或者不至于由着马的性儿反。”

“他很能闹事?”

她点了点头。“好吧,您还出去不?”

“出去给菱买点吃的,就回来。”他开开门,进了些日落后的柔光。门外变了样,世界变了样,空气中含着浪漫的颜色与味道。

财政所来了位堂客,身子是方块,项上顶着个白球,像刚由石灰水里捞出来。要见所长。传达处的工友问什么事,白球不出声。工友拒绝代为通报,脸上挨了个嘴巴。工友捂着脸去找所长,所长转开了眼珠:“叫巡警把她撵开!”继而一想,男女平权的时代,不宜得罪女人,况且知道她是谁?“请赵科员代见。”小赵很高兴地来到会客厅,接见女客,美差!及至女客进来,他瞪了眼,吴太太!

“好了,你叫我来闹,我来了,怎么闹吧?你说!”方墩太太坐下了。工友为是保护科员,在一旁侍立,全听了去。

“李顺,走!”赵科员发了令。

“嗻!”李顺很不愿意出去,可是不敢违抗命令。

“大姐,你算糟到家了!”小赵把李顺送了出去,关上门,对方墩说,“不是叫你见所长吗?”

“他不见我,我有什么法儿呢?”

“不见你,你就在门口嚷啊。姓李的,你出来!你把吴科员顶下去,一人吃两份薪水!还叫我们离婚!我跟你见个高低!就这么嚷呀。嚷完,往门框上就拴绳子,上吊!就是所长不见你,你这么一嚷还传不到他耳朵里去?他知道了,全所的人都知道了;就是所长不免他的职,他自己还不滚蛋?你算糟透了,见我干吗呀?!”

“我没要见你呀!你干吗出来?”

“嘿!糟心!你赶紧走,我另想办法。反正有咱们,没老李;有他,没咱们!走吧。家中等我去。”

小赵笑着,规规矩矩把方墩太太送到大门,极官派地鞠躬:“再会,吴太太;回来我和所长详说,就是。”转过脸来:“李顺,这儿来!你敢走漏一个字,我要你的命!”

小赵非常地悲观。成败倒不算什么,可气的是人们怎这么饭桶。拿方墩说,就连衙门外嚷嚷一阵都不会,怎么长那身方肉来着呢!头一炮就没响。要不怎么这群人不会成功呢,把着手儿教,到时候还弄砸了锅。小赵很愿意想出一种新教育来,给这群糟蛋一些新的训练。“你等着,”他告诉自己,“等小赵做了教育总长再说!”

老李和太太正式宣战而断绝了国交。三天,谁也没理谁。他心中,可是,并没和太太叫劲。他一心一意地希望着马先生回来,看看人家这会浪漫的到底是长着几个鼻子:心中有所盼望,所以不说话也不觉得特别地寂寞。除了这件事,他还惦记着张大哥。到底小赵是卖什么药呢?天真还没有放出来!张大哥太可怜了,整天际把生命放在手里捧着,临完会像水似的从指缝间漏下去!单单地捉去他的儿子:哪怕一把火烧了他的房呢,连硬木椅子都烧成焦炭呢,张大哥还能立起来,哪怕是穿着旧布衫在街上去算命合婚呢,他还能那么干净和气,还能再买上一座小房;儿子,另一回事。奇怪,那么个儿子会使张大哥跌倒不想往起爬!假如英丢失了,我怎样?老李问自己。难过是当然的,想不出什么超于难过的事。时代的关系?夫妻间的爱不够?张大哥比我更布尔乔亚?算了吧,看看张大哥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