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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婚(54)

作者:老舍

来了,她从远处走来!连小赵的心也居然跳得快了一些。往日买卖妇女是纯粹的钱货换手,除非买得特别便宜,是用不着动感情的。现在,是另一回事,没有介绍人从中撮合,而是完全自得一件宝贝,她笑着来找他,小赵觉出一点妇女的神秘与脆弱——不花钱买,她也会找上门来!容易!后悔以前不这样办,更微微有些怕这样得来的女子或者不易支配,心里可又有点向来没经验过的欣喜。

她像一朵半开的莲花,看着四围的风景,心里笑着,觉得一阵阵的小风都是为自己吹动的。风儿吹过去,带走自己身上一些香味,痛快,能在生命的初夏发出香味。左手夹着小蓝皮包,蓝得像一小块晴天,在自己的腋下。右手提着把小绿伞。袖只到肘际,一双藕似的胳臂。头发掩着右眼,骄慢地从发下瞭着一切。走得轻俏有力,脚大得使自己心里舒展,扁黑皮鞋,系着一道袢儿。傲慢,天真,欣喜,活泼,胖胖的,心里笑着,腮上的红色润透了不大点的一双笑涡。想着电影世界里的浪漫故事,又有点怕,又不肯怕;想着父母,头一仰,把掩着右眼的黑发——卷得像葡萄蔓上的嫩须——撩上去,就手儿把父母忘掉,甚至于有点反抗的决心。端起双肩,又爱又怕又虑又要反抗地叹了一口气,无聊,可是痛快了些。热气从红唇中逃出,似乎空虚,能脸对脸地,另有些热气吻到自己的唇上,和电影世界里的男女一个样,多么有趣!是,有趣!没有别的!一个热吻,生命的溪流中起了个小水花,不过如此,没别的。放出自己一点香味,接收一点男性的热力,至多是搂着吻一下,痛快一下,没别的。别的女友不就是这样么?小说里不是为接吻而设下绿草地与小树林么?电影里不是赤发女郎被吻过而给男人一个嘴巴么?不怕!看着自己的大脚,舒展,可爱,有力气,有什么可怕?

每次由学校回家的时候,总有些破学生在身后追着,破学生,袜子拧着花,一脖子泥!他和破学生不同了,多么有趣,什么也知道,也干净,告诉我多少事!况且,他还和善呢,救出哥哥来,必是哥哥的好朋友。可怜的天真哥哥,在狱里,洋服都破了,没有香烟吸,可怜!他的女朋友到狱里看过他没有?又想起一篇电影,天真在屋里,女的在外边,握着手狠命地吻手背!有趣!

“秀真妹,笛耳!”小赵的脑门与下巴挤到一块,只剩下两只耳朵没有完全扁了,用力纵着鼻子,所以眼珠没有掉出去。“我可以叫你笛耳吧?”

“随便。”秀真笑涡上那块红扩大了一些,撩了一下头发,看了松树上的山喜鹊一眼,向小赵一笑。

“那么,我就再叫一声,”小赵的唇在她耳前腮上那溜儿动,热气吹着了她的笑涡,“笛耳!”

她眼珠横走,打在他的鼻尖上,向自己一笑。

小赵知道不少英国字,在火车饭厅里时常和摆台的讨教,黄油,苏打水,冰激凌等都能不用中国话而要了来。“不用留洋去喝洋墨水,咱也会外国话!”他常向同事们这样说。他的穿西服,吃洋饭,也下过一番工夫,“你必得下工夫,”他劝告四十以上的人们,“连跳舞也得学着,这是学问!现在连军官里都有留学欧美的,不会还行?!”他所以胜过张大哥就在这一点上。张大哥并不比小赵笨,只是差着这么点新场面。张大哥会的小赵也会,小赵会的张大哥不会。张大哥没有前途,而小赵正自前程远大。秀真虽然不懂什么,也能看到这个:在家里,一切都守旧,拘束,虽然父亲给预备下新留声机片,可是不准跳舞;连买双皮鞋都得闹一场气。小赵呢,新旧都懂,什么事也知道。小赵接过她的小伞,两人并肩沿着“海”岸往北走。秀真的梦实现了一半。还想不到结婚,可是假如能和小赵结婚,大概也不错,什么都懂,多么会说话,笑得多么到家!有点贫气;可是看惯了或者也就觉不出来了。

秀真和小赵的身量差不多,或者还许比他高一点。从身体上看,他是年青的老头儿,她是个身体比年岁大的孩子。秀真还没有长成一定的模相,可是自己愿意显出成年的样子。圆脸,大眼睛,唇和笑涡显出无意的肉感的诱感。四肢都很大,微微驼着背,大概是怕被人说个子太高。旗袍是按着胡蝶扮演阔小姐时那种风格做的,大扁皮鞋保持着中学生的样子。腿很粗,长于打篮球。头发烫成卷毛鸡,留下一大缕长的挡着右眼。设若天真是女的,秀真是男的,张大哥或者更满意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