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迁都后,西单牌楼渐渐成了繁闹的所在,虽然在实力上还远不及东安市场一带。东安市场一带是暗中被洋布尔乔亚气充满,几乎可以够上贵族的风味。西单,在另一方面,是国产布尔乔亚,有些地方——像烙饼摊子与大碗芝麻酱面等——还是普罗的。因此,在普通人们看,它更足以使人舒服,因为多看见些本地风光。它还没梦想到有个北京饭店,或是乌利文洋行。咖啡馆的女招待,百货店的日本货,戴一顶新草帽或穿一双白帆布鞋就可以出些风头的男女学生,各色的青菜瓜果,便宜坊的烧鸭,羊肉馅包子,插瓶的美人蕉与晚香玉,都奇妙地调和在一处,乱而舒服,热闹而不太奢华,浪漫而又平凡。特别是夕阳擦山的前后,姑娘们穿出夏日最得意的花衫,卖酸梅汤的冰盏敲得轻脆而紧张,西瓜的吆喝长而多颤;偶尔有一阵凉风;天上的余光未退,铺中的电灯已亮;人气车声汗味中裹着点香粉或花露水味,使人迷惘而高兴,袋中没有一文钱也可以享受一些什么。真正有钱的人们只能坐着车由马路中心,擦着满是汗味的电车,向长安街的沥青大路驰去,响着车铃或喇叭。
老李永不会欣赏这个。他最讨厌中等阶级的无聊与热闹。可是在他的灵魂的深处,他似乎有点贵族气。他沿着马路边儿走,不肯到两旁的人群里去挤。快到了堂子胡同,他的右臂被人抓住。丁二爷。
“啊,李先生!”丁二爷的舌头似乎不大利落,脸上通红,抓住老李的右臂还晃了两晃,“李先生,我又在这儿遛酒味呢!又喝了点,又喝了点。李先生,上次你请我喝酒,我谢谢你!这是第二次,记得清楚,很清楚。还能再喝点呢,有事,心中有事。”他指了指胸口。
老李直觉地嗅出一点奇异的味道,他半拉半扯地把丁二爷架到一个小饭铺。
又喝了两盅,丁二爷的神色与往日绝不相同了,他居然会立起眉毛来。“李先生,秀真!”他把嘴放在老李的耳边,可是声音并没放低,震得老李的耳朵直嗡嗡,“秀真!”
“她怎么了?”老李就势往后撤了撤身子,躲开丁二爷的嘴。
“我懂得妇女,很懂得。我和你说过我自己的事?”
老李点了点头。
“我会看她们的眼睛,和走路的神气,很会看。”他急忙吞了一口酒。“秀真回来了,今天。眼睛,神气,我看明白了。姑娘们等着出阁是一个样,要私自闹事又是一个样,我看得出。秀真,小丫头,我把她抱大了的,现在——”丁二爷点着头,不言语了,似乎是追想昔年的事。
“现在怎样?”老李急于往下听。
“哎!”丁二爷的叹气与酒盅一齐由唇上落下。“哎!她一进门,我就看出来,有点不对,不对。她不走,往前摆,看着自己的大脚微笑!不对!我的小鸟们也看出来了,忽然一齐叫了一阵,忽然地!我把秀真叫到我的屋里;多少日子她没到过我屋里了!小的时候,一天到晚找丁叔,小丫头!我盘问她,用着好话:她说了,她和小赵!”
“和小赵怎着?”老李的大眼似乎永远不会瞪圆,居然瞪圆了。
“一块出去过,不止一次了,不止。”
“没别的事?”
“还没有;也快!秀真还斗得过他?”
“嘿!”
“哎!妇女,”丁二爷摇着头,“妇女太容易,也太难。容易,容易得像个熟瓜,一摸就破;难,比上天还难!我就常想,左不没事吧,没事我就常想,我的小鸟们也帮着我想,非到有朝一日,有朝一日男女完全随便,男女的事儿不能消停了。一个守一个,非捣乱不可。我就常这么想。”
老李很佩服丁二爷,可是顾不及去讨论这个。“怎办呢?”
“怎办?丁二有主意,不然,丁二还想不起喝酒。咱们现在男女还不能敞开儿随便:儿女一随便,父母就受不了。咱们得帮帮张大哥。我准知道,秀真要是跟小赵跑了,张大哥必得疯了,必得!我有主意,揍小赵!他要是个好小子,那就另一回事了,秀真跟他就跟他。女的要看上个男的,劝不来,劝不来,我经验过!不过,秀真还太小,她对我说,她觉得小赵好玩。好玩?小赵?我揍他!二十年前我自己那一回事,是我的错,不敢揍!我吃了张大哥快二十年了,得报答报答他,很得!我揍小赵!”
“揍完了呢?”老李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