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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婚(56)

作者:老舍

要菜要饭,给饭钱与小账,小赵的神气与态度都那么老到,自然:绝不像中学生那样羞羞愧愧地从小口袋里掏钱。秀真觉得处处比不上他,他懂得一切。吃完饭,无论怎样该回学校了,赵先生也不再拦阻,并且依着她的主张,二人在园内就分了手,她往南,他往北;他没坚决地要求陪她一同出去。大方,体谅。

一离开他,秀真觉得身上轻了好些,走得很快,似乎由成人又回到欢蹦乱跳打篮球的女学生。可是心里并没忘了他,有点怕他,又说不上他的毛病在哪块。一块儿吃汽水,划船,吃饭,一个梦境的实现,心里确是受了刺动。他不可怕,为什么怕他呢!他没说一句错话,他没偷偷地拉我的手,他不是坏人。他多么温柔!一边走一边思索,走着走着忽然立住,恍惚似乎丢了什么东西。摸了摸身上,想了想,什么也没丢,水里的影儿现出自己的伞:蹲下照了照脸,还是那样,胖胖的,笑涡旋着点红色。跟他在一块是没危险的。妈妈老嘱咐小心男人,那要看是哪个男人。跟好男人一块玩玩,有什么损害呢?立起来,向后撩了撩头发。身后走着一对夫妇,男的比女的大着许多,男的抱着个七八个月大的胖娃娃。秀真爱这个胖娃娃,愿意过去把娃娃接过来,抱一会儿。结婚一定是很有趣的。看了看那个女的,不见得比自己岁数大,小细手腕,可是乳部鼓鼓着;小妈妈,胖娃娃,好玩!胖娃娃转过脸向秀真笑了笑,跟着嘴里“不,不”了两声。她又不好意思了,向前抢球似的跑了几步。跑到白塔的土基上,找了块大石,坐下,心里直跳,也有点乱。口中发渴,跑下来,喝了两碗酸梅汤。

小赵心中也没闲着,眼珠在心上炒豆儿似的直跳,觉得自己的那颗心确是有用,眼力也不差!“老眼,赶明儿真该给你配副眼镜,真有你的!”可是,“太嫩,恐怕中看不中吃!”管它呢,先玩一玩!买熟货起码就得二百出头,还得费工夫调教。这个货太嫩点,可是只费两瓶汽水与一顿饭呢!不用训练,自来美。时代是他妈的变了,女学生是比陈货鲜明:无论妓女怎打扮也赛不过学生们去。白布小衫也好,旗袍也好,总比窑姐儿们好看。小赵你得尝口鲜的,不要落伍,不要辜负了时代!衙门中那群玩艺,哪懂得这个?!小赵你是聪明,凡事无师自通,买陈货,吊姨太太,你会;玩女学生,你也会了!谁教给你的?妈的,赶明儿不上交民巷钓个洋妞才怪!用心,没有不成的事!

叫老吴玩那个破货去,小子,至多再叫你玩上一月,我要不把你送到五殿阎王那儿去,我是头蒜!我叫你先和方墩离了婚,然后再把那个破货弄回来,卖出去,哪怕赔几块钱卖呢,赌的是口气!你等着,小子,不叫你家破人亡连根儿烂,算小赵白活!

至于老李那小子,比吴太极更厉害点:可是你还能比小赵霸道,我的笛耳?我叫你不和赵先生,赵老爷,赵大人,合作!敢和我碰碰?真,瞎了你的狗眼!敢不在赵科员面前打招呼,而想在财政所做事?真?临完还成心找寻我,不许我弄张秀真?我看看你的!秀真笛耳,已经到了手;你的二百五十元,咱正花着;张大哥的房子,不久也过来!你?叫你吃不了兜着走!先叫方墩上衙门跟你闹个底儿掉,然后叫她上你那儿住个一年半载。你有所长的门子,哼,咱看看到底谁行。等你免了职,咱才和秀真结婚,给你个请帖!跟小赵叫劲?不知好歹!你知道小赵,赵老爷,将来有什么发展哪?就凭秀真一个人,我就能做所长,你大概不信?那么,你也许不知道,市长凭着什么做市长?你哪能知道,我的宝贝!你等着看小赵一手吧!谢谢你的二百五十块钱,专等再谢谢你来送婚礼,别只写副喜联呀,伙计!

小赵去吃了两杯冰激凌,心里和冰一样舒服。

第十六

老李带着英在外面足玩了半日,心中很痛快。也没向衙门里请假,也不惦记着家里,只顾和英各处玩耍。他看明白了:在这个社会里只能敷衍,而且要毫没出息地敷衍,连张大哥那种郑重其事的敷衍都走不通。他决定不管一切,只想和英痛快地玩半天。吃过了晚饭,英已累得睁不开眼。老李不想回家,可是又没法安置英;回去,她爱怎闹怎闹;把小孩子放在家里再说;闹得太不像样,我还可以出来,住旅馆去;没关系。

马少奶奶拉着菱在门口立着呢。太阳落后的余光把她的脸照得分外地亮,她穿着件长白布衫,拉着菱,菱穿着个小红短袖褂子。像一朵白莲带着个小红莲苞,老李心里说。菱跑过来拉爸,英扑过马婶去。“你们上哪儿啦,一去不回头?”她问英,自然也是问老李。他抱起菱来,“我们玩去了;家里不平安,就上外面玩去。”他的语气中所要表示的“我才不在乎”都被眼睛给破坏了。她正看着他的眼睛,他的眼神绝不与语气一致。他也承认了这个,不行,不会对生命嬉皮笑脸;想敷衍,不在乎,不会!他知道她也明白这个。“菱,妈妈还闹不闹了?”他问,勉强地笑着,极难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