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赵笑着,提起笔来,“没想到老李会这么厉害,早就知道你厉害,没想到这么厉害:这点事还值得签字画押,真,不用按斗箕呀?”
字据写好。各存一张。签字的时候,老李的手哆嗦得连自己的名字全写不上来了。他恨不能一口吃了小赵,可是为张大哥的事,没法不敷衍小赵。小赵是当代的圣人,老李,闹了归齐,还是张大哥的一流人物!老李把二百五十元的支票摔在桌上。
小赵拿起支票,前后看了看,笑着放在小皮夹里,“银行里放着钱,老李?资本家,早知道,多花你几个!积蓄下多少了,老李?”
老李没理他。
他拿着字据去给张大哥看,张大哥十分感激他,越发使他心中难堪。本想在灰色的生活里找些刺激,做个悲剧里的人物,谁知做来做去,只是上了张大哥所走的辙迹,而使小赵名利兼收地戏弄他!
“为什么小赵这样恨我呢?”只有这一句话在老李心中有点颜色。“莫非老李你还没完全变成张大哥?所以小赵看你不顺眼?即使是这样,还不是无聊?”老李低着头回家,到家里没敢说给了小赵二百五十块钱,对太太也得欺哄敷衍!
四
夏天已经把杏子的脸晒红,天真还是没放出来。端阳是多么热闹的节令,神秘的蒲艾在家家门外陪伴着神符与判官。张大哥的家中终日连一声笑语也听不见,夫妇的心中与墙上的挂钟,日夜响着天真,天真!丁二爷的破鸟们全脱了毛,越发地不大好看。院中的石榴,因为缺水,只有些半干的黄叶,静静地等着下雨。
老李找了小赵几次,小赵的话很有道理:“就是人情托到了,也不能顿时出来不是?这么重的案子!我不比你着急?他一天不出来,房子一天到不了我手里!我专等着有了房子好结婚呢!”
老李没有精神再过五月节;李太太心中又嘀咕起来:“又怎么了?连节也不过?莫非又——”又盯上了马少奶奶,一眼也不放松。菱和英又成了自用的侦探。
节后,方墩太太带着一太平水桶的泪来给李家洒地,“完了,完了,离婚了!我没地方去,就在这块吧!大妹妹,咱俩无仇无怨,我是跟老李!他不叫我好好地过日子,我也不能叫他平安了!”
李太太的脸白了:“他怎么了?”
“怎么了?我打听明白了,是他把我的丈夫给顶了,要不是他,我的丈夫丢不了官;我打听明白了,有凭有据!这还不算,他还把自己的缺留着,自己拿双份薪水,找了个姓王的给遮掩耳目,姓王的一月只到衙门两天,干拿十五块钱,其余全是老李的。不信,他前者给了小赵二百五,哪儿来的?你知道不知道?”
“我不知道呀!”李太太直咽气。
“你怎能知道,我的傻妹妹!这还不足为奇,前两天他托小赵给吴先生送了五十块钱来。我本想把小赵打出去,可是既是老李托他去的,我就不便于发作了。小赵一五一十都对我说了。怎么老李要买张大哥的房子,怎么鼓动吴先生和我离婚,怎么老吴要是离了婚,老李好借此吓唬你,李太太,把你吓唬住,老李好买个妾。老吴没心没肺没骨头,接了那五十块钱,口口声声把我赶出去!他娶了小老婆,我不跟他吵,他反倒跟我翻了脸!都是老李,都是老李!我跟他不能善罢甘休!我上衙门给他嚷去;科员?他是皇上也不行!我不给他的事闹掉了底,我算白活!”
一片话引出李太太一太平水桶的眼泪。“吴大嫂,你先别跟他闹,不看别的,还不看这俩孩子?把他的事弄掉,我们吃谁去?你先别跟他闹,看我的,我审问他:我必给你出气!”又说了无数的好话,算是把方墩太太劝了走。
吴太太走后,李太太像上了热锅台的蚂蚁。想了好大半天,不知怎办好。最后,把孩子托咐给马少奶奶,去找邱太太要主意。
邱太太为是表示个性强,始终不给客人开口的机会,专讲自己的事:“老邱是打定了主意跟我过不去,我看出来了!回到家来东也不是,西也不是,脸上就没个笑容。什么又抱一个儿子吧,什么又辞职不干了吧,生命没有意思。这都是故意地指槐说柳。他是讨厌我了,我看得明明白白。早晚我是和他离婚,拿着我的资格,我才不怕!”
李太太乘机会插入一句:“老李也不老实呢!”
邱太太赶紧接过来:“他们没有老实的!可是有一层,你有儿有女,有家可归。我更困难,我虽然可以独立,自谋生活,可是到底没个小孩;自己过得天好,究竟是空虚,一个人恐怕太寂寞了,是不是?这么一想,我又不肯——不是,不敢——和老邱大吵特吵了。困难!可是,我要不和他闹,又怕他学吴先生,硬往家里接姨太太!以我这个身份,叫人说我不能拴系住男人的心,受不了!真离婚吧,他才正乐意。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