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赵庆云看见张锡命对着病房的门口指挥着0那时候,押房里的人们用日本腔的英语称他为CondnctOT。他穿着白色的,旧了的香港衫,瘦高的个子,闭着眼睛挥用着指挥棒子,仿佛真有一个大交响乐团就在他的眼前似的。他一定又是在指挥着德米崔?D?肖斯塔科维奇的降C大调第三号交响曲MayDay……赵庆云想着,因为从张锡命温柔的,深怕吵了别人的安静似的指挥手势中,赵庆云终竟听见了竖笛流水似的独奏,仿佛一片晨嗛下的田园,旋转流泻而来,开始了《劳动节》交响曲的导引部份。
对于赵庆云来说,张锡命是个最有耐性的音乐教师。他曾经为赵庆云在福建三元的,满是虱子号子间里写成一首小诗
“狱雀”,谱过曲子。那是一首调皮而揶揄的小曲子,描写号子檐下的麻雀,看见人们竟而在大好的春天里,局促在樊笼之中,而大为嗔奇。在跟Conductor同房的两个月中,赵庆云知道了出身台南佳里地主之家的张锡命,原是单纯地想到日本学习音乐的,不意在日本成了抗日革命的青年。他奔向辽阔的东北,寻找抗日战争中祖国的乐音。在杭州的一家音乐专科学校,他进一步认识了新俄第一个天才肖斯塔科维奇的音乐,沉缅日深,无法自拔。
“这时候,竖笛双重奏就逐渐寂静了。整个曲趣,于是就开始起变化了,”张锡命一边闭目挥动着以竹筷权充的指挥棒,一边喃喃地解说,“弦乐器在这时像是苏醒一般地,像是喜悦地呼唤,徐徐地响起……”
赵庆云简直听见小号的朗敞刚毅的声音了,像是在满天彤旌下、工人欢畅地歌唱,列队行进。他感到了音乐这至为精微博大的艺术表现形式,是那样直接地探人人们心灵,而引起最深的战栗。
“Conductor,你曾说,你要写一个交响曲《三千里祖国》,”赵庆云说,“描写自己在寻找民族认同过程中觉醒、抗争、寻访、幻灭、再起,以及在胜利的历史足音前的赴死……”
“听!听这一段!”张锡命喃喃地说,“这英雄式的宣叙调……”
他忘我地挥舞着用拇指和食指捏拿着的指挥棒,看来激越、热烈而且孤单。那时候,赵庆云还清晰地记得,每天一早,张
锡命就把衣服穿整齐,在押房肃静地等待催命的点呼;对被叫走的人无言地、敬谨地用双手握别,然后在自己的铺位上沉默地闭目枯坐。中饭以后,他才开始在他的笔记本上默写德米崔?D-肖斯塔科维奇的某一个交响曲的片段,然后或坐、或立地开始指挥……
“Conductor,”赵庆说。
张锡命没有说话。他专注、无我地挥划着指挥棒。一场暴风,一场海啸;一场千仞高山的崩颓;一场万骑厮杀的沙场……在他时而若猛浪、时而若震怒的指挥中轰然而来,使整个押房都肃穆地沉浸在英雄的、澎湃的交响之中。
那时候,每天看着那一大早换好衣服,等待着死亡的点名,而一到下午,又能全心投注在肖斯塔科维奇的张锡命,为自己未必死而又未必不死的,悬而不决的命运所苦的赵庆云,有一天,虽难以开口,毕竟这样问了张锡命:
“这样天天在死亡的隙缝中生活,如何不苦呢?”
Conductor沉默了。“以我的案情,我自份必死。”他说,“我等待的,只是死的时间。你等着的,是他人对你的生或死的决定,自然比我焦虑。”他以比起赵庆云远为年轻的手,轻轻地拍着赵庆云的肩膀,“不必为自己的焦虑感到羞耻的。”Conductor温和地说。赵庆云流泪了。两天以后的早上,张锡命被叫走了。他无言地把他还没有开的两罐炼乳,略为羞涩地推到赵庆云的眼前。而因为早已穿好了衣服,张锡命第一个走出了押房。
“杉大事id……。”他用日语向同房的朋友道别,“请保重。”
现在,赵庆云忽而看见了林添福和蔡宗义两个睽违了三十多年的老难友,默默地在病室的地板上下着象棋。对于蔡宗义,赵庆云有一份尊敬和感激。他没想到三十四年之后,他竟而又见着了老蔡。他惊喜地说:
“是老蔡吗?许久不见了。”
蔡宗义仿佛没有应答,又仿佛像过去那样愉悦而又亲切地应答了。但他却一直没有改变坐在地板上沉思着与林添福对弈的,雕刻或者化石一般的姿态。那一年六月,朝鲜战争爆发了。消息传到押房里来,几乎在每个押房里,都在讨论着这巨大地变化着的历史和局势。那时候,赵庆云就曾提出这看法.?美国介入台湾海峡,介人台湾军事,美国为了安抚台民,为了美国毕竟是一个“崇尚民主的国家”,可能迫使减少、甚至停止对政治犯的严厉处决。张锡命和林添福,似乎以不同的理由,基本上可以算是支持了赵庆云的看法。然而,蔡宗义却在这个问题上显现了同囚数月以来素所未见的悲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