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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族(98)

作者:陈映真

莫葳笑了起来,酣态可掏。

赵尔平把在澡缸里泡得发红的,微胖的身体擦干,换上干净的睡衣,把浴缸里的水放掉。他走到父亲弥留的床前。他看见父亲的脸色又更其灰黄了,暗暗地吃了一惊。

“爸。”他无声地说,“你一定得再撑两天。我去找阿南回来。”

……

〔3〕赵庆云

一九八四年九月十二日,上午9:00

上午6:30记录:

血压100/70mmHg,心跳78/min,input置1720c.c.;output逻:1340c.c.oDopamin投与减最。理学检査显示,肺部罗音有改进迹象。

呼唤反应增强,动脉血中气气及二气化碳分压有正常化趋向。

7:20,发现病人脸色转白,极少量血色分泌物发现于眼角及嘴角……

赵庆云睁开了眼睛,看见一室温蔼的亮光。他看见了妻子宋蓉萱,坐在病床对面的椅子上,聚精会神地看着一本书。她看起来像是早年他们在上海读书,两人初识的模样。短短的、干净的,黑亮的头发,一张花瓣似地光细的,少女的脸,淡花的唐衣,黑色的长裙,白色的袜,黑色的布鞋。在日本侵华战争和中国抗日战争连天的烽烟里,这痩小、年轻的女子,在上海的南京路上,列在抗议示威队伍前卫的宋蓉萱,被巡捕房抓去,提起公诉,却被一个爱国的法官当庭开释。自己就是和当时还这么年轻的蓉萱结婚的吗?赵庆云惊异地想着。他看着她热心而专注地读着,料想那必定是一本历史之书。在台北那一家中学教书的时候,蓉萱她就具体地感觉到甫告光复的台湾,中国历史教材严重缺乏。那时候,赵庆云建议她就开明书店的几本着名的中学生历史参考教材,为台湾的学生重新编写一本。

“不。我们得从台湾史写起。”那时候的宋蓉萱这样说,“认识中国,先认识台湾和中国的历史关系……”

“到底还是你那时的想法正确。”

看着她专心地读着一本看起来十分陈旧的,深蓝封皮的书,赵庆云独白似地这样对她说。宋蓉萱似乎在一边读书,一边

沉思着。

“我正在看你在福建三元监狱写的日记本……”

“啊,不。那本日记本,在还没有到台湾的时候,我们为细故争吵,被你烧掉了。”赵庆云笑着说。

“你说,太阳出来了。号子里的人都趁着放风的时间抓虱子,捏杀臭虫,晒干衣被。”

“对了。还有济癣虫,那却是你抓不到的。痒啊……”赵庆云说。“我从号子里的外役听说,你在女号子里,从帮助别人,得到生活的力量……”

“最有趣的一段,是说有一个从建瓯迢遥地赶来的女人,为了在号子里巳经断了气的男人,号啕大哭,引起你的悲悯。”宋蓉萱说,抬起头来。“第二天的日记上,你记着说,那男人昨天深夜还了魂,这建瓯的女人,转悲哀为悍泼,硬逼着他那濒死的男人把地契、财产,全交出来。”

“你那时那么的小,怎么我就娶了你呢?”他爱惜地望着宋蓉萱,这样说。

“你这样写:沿途一路递解而身无分文的人;身穿单衣,在隆冬的号子里颤抖着的人,噙着眼泪互相叮咛的人……”宋蓉萱读着手上的书,这么说,“新来了一个难友,铐着一副脚镣。铁链碰撞的声音,不时打动着我的心……你这样写着。”

“可是,蓉萱,你一直没有告诉我一件事。”赵庆云深锁着眉宇说,“你找到了党,人了党吗?否则,为什么……”

“你说:号子里每有变动,你总是心绪不宁着数日。”宋蓉萱幽然地说,“苦难的中国。你写着:昨夜有人因虐疾死。死前惨呼,声凝寒夜。”

“否则,为什么判决下来,你竟是死刑!”赵庆云激动地说,“我一人独生,却又无法照料孩子们。”

“孩子们。啊,我的小芭乐呢?”她说着,怆然地望着明亮的病室的窗外,“三元监狱一连下了十几天的雨,从昨天起,竟是一晴如洗了。我好想福州的老家啊,老赵……”

“我知道你准不会说的,问了也是白问。这是你们的纪律,是不是?”赵庆云叹着气说,“在福建的三元监狱,我曾跟一个中学的音乐老师学作曲,却老是没学会。在台北青岛东路军监里,我跟张锡命学。他是留日的音乐学生,日本大阪音乐专门学校的高材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