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舰队如果真的已在海峡巡弋,我想,历史已经暂时改变了它的轨道了”’蔡宗义有些忧悒地,这样说。
那时候,在青岛东路军监幽暗的押房里,蔡宗义和林添福也正坐在押房的地板上对弈。他们下了两盘棋之后,把剩下的半盘棋废在纸棋盘上,开始了对于局势的讨论。
“因为战后日本的革新翼指导层,没有看准美国占领的反革命性格,欢快地把美国当成日本的民主解放者,”蔡宗义沉缓地说,“日本左翼,把日本战后的民主化与和平化改革的动力,
完全寄托在美国占领当局,而不是放在日本的勤劳民众……”
在那个时候,押房里的人都聚精会神地倾听着。一连十数天来,老蔡仿佛竟日落在困悒的沉思之中,对于同房难友提出的,有关朝鲜战争态势的看法,始终不曾表示过意见。“让我再想一想。”他总是优悃、却仍然和蔼地这样说。
“结果,从去年开始,”蔡宗义说,“麦师总部在日本各部门掀起了措手不及的肃清,日本的工会和社共双方,都遭到严重的打击……”
当时赵庆云是不服的。他在战后的重庆和福州,都认识过几个美军人员。他的印象是,美国同情中国的改革……
“在那个时候,老蔡呀,我没说话。但我想这一次,也许只有这一次,你错了,老蔡。”赵庆云躺在病床上,无声地这样对着一尊石像似地对弈着的蔡宗义这样说,“可是,你的哲学性的思辩性格;你那令我这个外省人知识分子也讶异的、知识上的渊博,使我在当时没有向你的朝鲜战争分析,加以质疑。”
蔡宗义和林添福,依然不动如山地,以同样的姿势,俯视着地板上的棋局。啊,这难道不是对弈了将近四十年的棋局吗?赵庆云在恍惚择异地想着,这两个公认在当时的押房里头脑最好的人,从军监的日子开始,就和历史对弈了四十年呢。赵庆云想着。
在凝视中,赵庆云忽然看见棋盘上的棋子,竟而在自动地厮杀着。
“哦,你们是用意志产生的动力,在下着棋的吧。”赵庆云赞佩地说善弈者,有洞烛机先的识力。老蔡,你毕竟看对了。可是我得一直要到十年后才看清楚,那一切的屠杀和监禁,都和战后四十年间享尽了自由、民主的美名的美国,有深切关系……”
这时候,赵庆云忽而听见林添福促狭而豪放的笑声。包管是个性诙谐、乐天的林添福,在棋盘上占了便宜的缘故吧。他记得林添福是个出身麻豆的年轻的医生。他和散居在其他各押房里的,清一色外省人的,张白哲那一案的人们一样,以他们在拷问中的不屈;以他们在押房生活中的优秀风格,以他们赴死时的尊严和勇气,安慰和鼓舞了许许多多在押房中苦闷、怀疑、挣扎着的台湾籍年轻的党人。有一次,经过数日长谈之后,一个台中来的年轻人,泪眼模糊地对林添福说:“谢谢。”年轻人说,“一旦又找着了中国,死而无憾。”“混蛋!”林添福佯为生气地,用日本话说,“你以为,我是个神父吗?”
押房的人全都笑了。赵庆云叹息了。对了,林添福啊,即使在那以死亡和恐怖为日常的环境中,总也是每天一定要让别人至少笑一次才能甘心的人。也正是以这诙谐促狭,使他这留日的医生,没有成为“望之俨然”的“先生”,而成为深受麻豆地方群众拥戴的领袖。在押房里,林添福总是有想不完的点子开玩笑。赵庆云记得最淸楚的一次,是他在押房里扮刽子手,别人当被决犯。林添福站在那儿,严肃认真地模拟举枪瞄准,却像个照相师似地说:
“靠左一点,再靠左……不,请再往右一点……”他正经八百地说好。很好。现在,肩部要放松。把头稍微抬髙些。好……现在,笑,对了,笑呀,像一个英雄……碰!”
啊!林添福就是这样的一个人。赵庆云想着,即使在生命已到了倒数着日子的时期,他也一直活生生地保持着那不可思议的爽朗。一九五〇年十二月,一个湿冷的清晨,林添福和蔡宗义都被叫了出去。赵庆云再也忘不掉两人的不可置信的从容。
“君(力、!妇LA、々。”林添福穿好了衣服,用日本话惋惜似地对蔡宗义说,“你也走,真可惜啊!”
蔡宗义亲切地笑着拍他的肩膀,仿佛在说,又来了,你的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