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押房的林添福,露着牙,跟凝重地从角木栏栅向被叫出去的人们注目惜别致敬的,各个押房里的人,用朗悦的声音说:“杉一V、、行来I)笮!”他说嗨,我走啰!”他们一干被叫出去的在口号声中被带走了。忽然间,人们再次听见林添福那仿佛无限惊喜的喊声:
“妇一V'月妒出笮!”他叫着说,“哇!有月亮呢!”
几十年来,幸存下来的人们,还时常在押房里讨论,一个迎接死刑的人,看见了月亮,犹能那样的喜悦,到底不是痴人,便是大智。”赵庆云对林添福说。
这一般过程,虽然是后来懂得日语的同房难友,红着眼眶,为赵庆云解释才知道的,但赵庆云却一样地大受震动。这样朗澈地赴死的一代,会只是那冷淡、长寿的历史里的,一个微末的
波澜吗?
“不!”那时候,赵庆云常常在沉思中这样地怒吼过。
“将军!”蔡宗义的声音。
“噢!”林添福像是被谁狠揍了一拳似地呻吟着,“噢——哟!啧,啧!”
“回不回手?”是老蔡含笑挑衅的声音。
“不!”^
“棋谱,只是个规律吧,真正下起来,棋局的变化,就太多样了。”蔡宗义忽然说历史也一样吧。”
“别讲那些自以为聪明的话吧,”林添福说,“我把炮火拉开了。哼!该你!”
“哦。”林添福沉吟着说。
“将军。”蔡宗义平静地说。
“噢!”是林添福悲痛而又不甘心的呻吟声。
“三十多年前,我并没有能力预想到,今天的台湾。”蔡宗义忽然沉缓地说,“历史的时间,与个人的时间的差距,老赵,你应该有很具体的实感吧。”
“民族内部互相仇视,国家分断,四十年了。”林添福朗声说,“羞耻啊……”
“每回有人被叫出去,我在押房里唱过:安息吧,亲爱的同志,别再为祖国担忧……我们走的时候,老赵,你们也这样唱,”蔡宗义无限缅怀地说,“快四十年了。整整一个世代的我们,为之生,为之死的中国,还是这么令人深深地担忧……”
病房里忽然沉默起来了。赵庆云感觉到四卜年的历史的烟云,在整个房病里回绕着,像高山上的云海,像北漠呼晡的朔风……
“超越了恐怖和怒恨,歌唱着人的解放、幸福的光明之梦,度过了最凶残的拷问,逼向死亡的,我辈一代的人间原点,”蔡宗义独白似地说着,而后忽然激愤地、战栗地啸吼起来:“燃烧起来哟,在台湾、在全中国、在全世界,高高地烧起来哟!”
“嘘——!!”张锡命说。他一身都是淋漓的汗。汗水湿透了他的头发和衬衫。“安静!《劳动节》交响曲最后的终场合唱声部,就要开始了!”
赵庆云听见管弦乐部分,在轰隆的打击乐背景下,以高亢、激动的齐声宣叙中结束。中板合唱声部于是展开了o女高音、女低音,男高音和男低音浑厚宽宏的合唱声,从地平线;从天际,带着大赞颂、大宣说、大希望和大喜悦;从宇宙洪荒;从旷野和森林;从高山和平原;从黄金的收获;从遮天蔽日的旗峡,蜂涌奔流、鹰飞虎跃而来。张锡命的脸上是涔涔的汗水,热泪满眶。赵庆云在病床上哽咽不能成声。宋蓉萱、蔡宗义和林添福都在病房会客沙发上,僵直地坐着,失神、震诧地凝望着用指挥棒挥甩出去一波又一波江河海洋似的合唱声部的蔡宗义,热泪挂在他们冰冷了三十多年的脸颊上。
恍惚之际,赵庆云感觉到有人为他擦拭眼泪。他看到护士邱玉梅张大了她那台湾曹族人民的,秀美的眼睛,凝望着他。他
感到激动过后的平安与祥和。他看到窗外的天空,清蓝如旋,万里如洗。
“好清朗的天气!”
赵庆云对邱玉梅说。他于是感到疲备了。他听见邱玉梅急切地叫唤着他:“赵先生,赵先生!”今天,我说了,太多话了,他想,不过,住院以来,可能从来没有,这么样,舒畅过呢……
他睡了。
早上七点二十分,邱玉梅为赵庆云更换点滴针剂的时候,才注意到赵庆云的眼珠子,在他那紧闭的眼皮里,始则缓慢,继而迅速地转动着。他的脸面,甚至偶尔也会抽搐一下。邱玉梅立刻跑到医护站去报告。汤主任大夫还没来上班。当班的小刘大夫和护士长赶到了病房。他们为他把脉,量血压……他们的表情有些紧张,有些兴奋。邱玉梅看见他们忙碌地为他打针……而医生和护士终于走了,叮咛邱玉梅密切注意病人的情况。八点刚过,赵庆云的脸上,开始有了淡淡的红晕。在紧闭的眼皮下的病人的眼珠子,转动得更其忙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