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点十分,她看见赵庆云的眼中流出一条细串的眼泪。他的脸色红润了起来,鼻尖因充血而发红。邱玉梅用卫生纸为他擦去眼泪的时候,她看见赵老先生就那么的睁开了眼睛!
“哦,上主!”邱玉梅几乎不相信他的眼睛,她的心快速地跳跃着。她祈祷似地、喃喃地说,“亲爱的上主!哦,他醒来了!”
她仿佛看见赵庆云用他的眼睛向她微笑着。她然后看见他的眼睛望着下着大雨的,病房窗外阴暗的天空,眼中散发着愉快的光采。她仿佛深怕眼前的一切终是一场幻觉似地,凝神盯着他看着。他的插着导管的嘴,和善地翕动着,仿#在向她说什么。
“赵先生,赵先生!”邱玉梅看见他像一个禁不住渴睡的小孩一样,重又无法抵抗地闭下嗜眠的眼睛的时候,大声地这样叫唤着他,“赵先生!”
邱玉梅打开的紧急呼叫红灯,使汤大夫和小刘大夫、护理长全奔进了赵庆云的病房。邱玉梅看着他们忙碌地处置着。她看着脸色迅速变得尸黄,呼吸不断转弱的赵庆云,感到晕眩。“亲爱的上主……”她无声地说。
“马上送Icii!”汤大夫面无表情地说。护理长开始打电话到加护病房。
“通知家属!”护理长对邱玉梅说。
“家属——。”邱玉梅说,“他儿子今天一早打电话去我家,说他要到南部去找一个人。”
“他没有留下南部的电话吗?”护理长说。
“没有。”邱玉梅说。
“万一……,请快打电话告诉我。”邱玉梅记起了叶春美的叮咛的话。
〔4〕赵南栋
一九八四年九月十二日下午6:50
上午7:20,病人脸色突然转白,在眼角、口角发现部分血色分泌,血压迅速下降,至难于测出血压。心搏缓慢化和不规则化。
加以紧急急救,送加护病房。
加强强心剂投与,使用人工呼吸器,并安置颈静脉管。
下午6:10,病人心跳突告停止。值班医师给予心肺复苏急救,并投与肾上皮质素心脏注射,并同时施行电击。20分钟后,病人仍未能恢ft生命征兆。6:45宣布死亡。
死亡原因:心肌梗塞,多次发作。
从台北市一个叫做猪屠口的、阴暗、荒芜而破落的社区中,一个被人弃置的屋子里,赵南栋像一具苏醒的僵尸,感到焦躁和不安宁。他终于站了起来,穿上厚厚的、破旧的西装上衣,走出他蛰居的,黑暗而又闷热的屋子,走向烈日和烟尘的台北街道。他走路,他搭公车……汗水拓湿了他污秽的领口、腋下和脊背。他下车,他走路,寻找合适的公车站牌。他终于来到了J医院,在询问台上,问到了赵庆云的病房号。
昨天下午,赵南栋打电话到哥哥的公司。哥哥不在,公司的同事说,他到J医院去了……
他搭电梯到达了西栋十楼。
他走进没有关着门的一〇〇二病房。病房里空无一人。他在病房里孤单地站了一会。他走出病房,找到护理室。
“赵庆云,送加护病房了。”
那个满脸痘子的护士,淡然地这样说。她告诉他加护病房的方位。赵南栋游魂似的上电梯、下电梯,走了两个长长的、医
院的回廊。回廊外,种着整齐地对排着的苏铁树。他然后又上了电梯,下了电梯,向右拐。
护理人员问了他的身份,疑惑地为他穿上消过毒的白衣。他走进加护病房,在第三个床位上,他看到他的父亲赵庆。
两个医生从赵庆云的床边走开,从呆立着的赵南栋的身边走过,离开了加护病房。两个护士开始俐落地拔去病人身上的输氧管、导管和点滴管。她们掀开床单,从病人的右侧腹拉下一条满是血水的导管。
赵南栋看见父亲瘦削、灰黄,在几个导管口上流着血水的尸体。父亲紧闭着双眼,长期咬着导管的嘴唇,依然空茫地张开着,露出了从一片幽暗的口腔中微微外吐的、白色的舌尖。父亲的嘴唇青灰。细细的、粗硬的胡渣子,爬满了父亲嘴唇的四周和下颚。他的头发秽白而无光泽。细大的、青白色的四肢,毫无气力地,恁意地搁在沾着血污的白色床单上。平生第一次,赵南栋看见父亲那衰败的、被导尿管弄得有些发炎的器官、在芜乱的体毛中,安静地死亡着……
护士用一条全新的白被单,盖住赵庆云的尸体。一个年轻轻就开始秃头的医生,正在厚厚的病历上的最后一页,奋笔疾书,一个穿着灰色制服的卫生服务员,开始把病床推出加护病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