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南栋梦游似地跟在病床后头走着。一个小护士追上来要回穿在他身上的,消过毒的白衣。他加快脚步,追上运搬着父亲
的死尸的病床,和他们挤进了电梯。
他们走过一条长长的、下坡的廊道,走出了大楼后门,来到一处空旷的,医院后壁的小广场。小广场上,停着一部陈旧的运尸车子。他们走上一条窄小的水泥路,送进一间孤独的、灰色的7]C泥房屋。陈旧的木头看板上,写着褪了漆色的“太平间”三个颜体字。
他们把用白床单包裹的尸体,推进冰尸的箱子里,而后锁上了那厚重的,不锈钢小箱的门。
护士和卫生服务员匆匆地离开了太平间。太平间里的一个老管理员,用浓重的河南口音问你是……亲戚?”
赵南栋沉默地凝视着那严密地锁上了的、冷白色的、不锈钢的小门。他于是回头离开了太平间。
走了几步,赵南栋又站住了。火烧似的太阳下,在一身上下厚厚的冬季衣服里,他可以感觉到冷冷的汗水,从他的脊背和胸口各处流淌着。他的汗衫和衬衫全湿透了。他用西装袖口擦着脸上的汗。他走到太平间右侧的一棵老榕树下,跌跤似地坐了下来。
赵南栋始终没有流眼泪。他坐在树荫下,时而低头,时而仰望。他开始感到眩晕,而他的手开始颤抖。他感到气喘,脸色青苍。麻雀在老榕树上聒噪地叫着。一阵热风,在太平间门外,扬起了一片灰色的沙尘。
现在他开始在上衣口袋里摸出两条没有幵封的强力胶。他迫不及待地拆幵黄色的包装盒子,打开强力胶的锡管。他从裤
袋里摸出一个塑胶袋,开始把两个锡管里的黄颜色的强力胶,全部挤进塑胶袋里。
他用颤抖的双手搓揉着塑胶袋,把鼻子凑进袋口,睁大着那晦暗而空洞,却依旧不失秀丽的眼睛,贪婪地吸气。
“哦……”他轻轻地呻吟起来了。
他像呼吸困难的病人吸取着氧气一样,一口接着一口,把强力胶辛辣的挥发气体,贪嗜地吸进他的肺叶里。他的眼睛越睁越大,直直地凝视着黄灰色的,医院大厦。从医院的墙外,传来了繁忙的汽车和机车的声音……
一个小时之后,叶春美从医院大厦的后门、慌忙地,快步走来。她带着惊惧、苦痛的表情,走在通往太平间的、狭窄的水泥道上。在靠近太平间的门口时,叶春美蓦然地站住了。她微喘着气,看见了在榕树周围晃晃摇摇地走着的,眼睛直直地、空茫地望着前方的赵南栋。
“宋大姊,哦,宋大姊,这是你儿子丨”叶春美的心中狂喜般地呐喊了,“我从没见过的小芭乐!我一眼就看出来了,宋大姊……”
她缓缓地走向前去。她站在赵南栋的跟前,看着他那一头垢污的长发,苍白而瘦削的脸。她的眼中发散着温暖的光采,像是母亲看见了自己的骨血。她拉起他的无力的手,从宽松的袖口上,看见他胳臂上几处用烟头烫触的伤口。
“小色乐,我的孩子,”她喃喃地说,“啊,宋大姊,老赵,我终于找着他了。”
她费力地扶着瘦弱、一身汗臭、神志不清的赵南栋,走向开在医院围墙边的后门。
哦,宋大姊,她愉快地想着,你不是要我照顾小芭乐吗?毕竟,你让我找到他了……
她在医院的后门外,拦下了一部计程车。她把赵南栋安顿在后座内侧,等自己坐稳了,用力关上了车门。
“石碇仔。”她说。
——原载一九八七年六月台湾《人间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