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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族(95)

作者:陈映真

“他已经出狱,你竟不知道吗?”

莫葳睁大了涂抹着淡淡的、咖啡色的眼影的眼睛,吐出长长的青烟,愕然地这样说。

莫葳说,对于“赵南栋那种人”,监中的日子,简直是地狱。

“剪了光头以后,他觉得自己丑,难看,简直痛不欲生。光是为了他那个光头,他撞过墙,想自杀。真撞的……”莫葳说,摇着头笑,“伤口包扎好了,他硬是说他太难看,不肯见我。我带着大包小包吃的、用的,到龟山去看他,排了半天班,狱警出来说,莫小姐,人家不见你,我没办法……”

“胡闹嘛。”赵尔平说。

莫葳说她只好委托她的妹妹莫莉,代她去探监。“茉莉花儿的莉”她说。心疼他在监里度日如年,莫葳花了大把钱请律师,想尽了一切办法,搞非常上诉。“打了半年多的官司,把刑期减下来了,改判两年半。”莫葳说。

“哦。”他说。

“我在飞机上到处飞。而人家就能和我那才二十出头的妹妹莫莉,在探监会面的时候,两个人隔着玻璃,用电话谈起恋爱呢。”莫葳笑着说,“前前后后,我全被蒙在鼓里了。等有了假释,莫莉居然瞒着我去保他出来。打那以后,就不知道他们躲到什么地方过日子了。”

赵尔平感到一种真切的羞耻。他想起被弟弟阿南的学校当做学生父兄,召到学校去听着教务处或者训导处抱怨弟弟的行为和成绩的往日。那时候,每一次,他都会觉得对不起在流放的岛上的父亲,而感到悲伤。但现在,他却格外地觉得对不起像莫葳这样,一再不可思议地爱上弟弟的女人们。

“对不起你……”赵尔平低着头说,才想起为已经冷却了的咖啡倒上奶精。

莫葳叹息了。大厅上传来报告班机即将起飞的中、英、日语广播。赵尔平隙际看了看莫葳的脸,觉得不知道为什么,那张鹅卵似的,肤发洁净的,姣美的脸上,竟没有一丝被弃的女子的萎暗。

“别这样说。方才,你说他胡闹的吧。”莫葳一边嗫饮着被她那一丰绵的,却略微黝黑的手掌环抱着的,长脚杯子里茶青色的柠檬汁,幽然地,这样说,“我却想,胡闹的,怕不只是赵南栋一个人呢。譬如说,噢,就在这个餐饮部呀,我第一次遇见了赵南栋。然后……我,不也是,胡闹的吗?”

“如果我不曾胡闹,那时候我就不该看不清楚:赵南栋那个个性,太像我爸……”莫葳说着,对一个从台边走过的,显然平时熟识的女侍,点了一客草莓蛋糕。“你点什么?”她对赵尔平说飞机上,没吃过午饭。”

他也点了一客草莓蛋糕。他说飞机上的东西,长年累月吃下来,想必也腻人。

“不。”莫葳用小汤匙挖着细致而松软的蛋糕说,“我在节食呢。”她笑了起来。

“不论如何,我还是觉得很对不起你。”沉默了一会,赵尔平小声地这样说。

赵尔平想了又想之后,开始向莫葳概略地述说他从不曾向任何即使是再要好的朋友(例如ken蔡吧)诉说过的,他的家族的故事。回想起来,这不仅仅因为莫葳是一个只要相对二十分钟,就会令男子觉得好看,而且很可以依赖的女人;还因为如果话不从头说起,赵尔平就无法让莫葳理解到他一再为阿南弟弟表示歉意的诚恳了。他喁喁地,却也流利地述说着他和弟弟阿南的,忧愁的童年;说着自己的父亲和母亲,说着林荣阿叔一家

的恩情……当他说起那一年他把弟弟带出来,让失散了十五六年的赵家重新自立的时候,他甚至激动却并不失态地哽塞了。莫葳专注地,安静地倾听着。“噢,噢,”她不住地这样发出忧伤的叹息。

“有时候,我总觉得,除了自己的身世,一般人们长大的故事,总是大同小异吧,”沉默了一会,莫葳这样说,“真不能相信,你们竟是这样长大的……”

莫葳于是也说着她的家世。她的母亲,是八堵一带旧煤矿老板的独生女儿,现在是台北着名的时装和成衣公司的老板。“我爸是个上海人。台湾光复,跟着在福建省政府当官的亲戚来台湾时,也不过十几岁。我妈说他是个不论说话、做事、做人,都空泡泡的人。”莫葳说,“我妈常说,我爸可以当着许多人,睁着眼,说些不难马上被截破的,浮夸的话。有时被人当面戳破了,他老人家干咳几声,也能若无其事。我妈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