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你们孤儿似地长大,真对不起。”父亲平静地说,“政治上,让你们有很多不便……”
“爸。”赵尔平说,“我现在,不是挺好的吗?”
阿南弟弟坐在父亲的正对面。小时候,在几个求学阶段,每逢着国文老师出了有关学生的父亲或者母亲的作文题,他就必定要默默地逃学一阵子。赵尔平告诉父亲,因为点阅召集,所以
弟弟阿南可以留住一头长发;告诉父亲弟弟目前有一份好工作……而阿南弟弟,自始至终,却出奇地沉默。阿南弟弟只是勉强掩饰着他在这完全陌生的父亲之前的局促,安静地坐着,听着父亲涣漫、晦涩地又说着抗日;说着逃难;说着他们的母亲,在女学生时代,就参加了上海租界里的抗日游行……
第二天,赵尔平打电话到俱乐部,问他为什么昨天上桌吃饭,就一直沉默无语。
“我不知道。”弟弟沮丧地说,“我觉得心慌。爸爸那种人,知道我过的生活,一定生气。”
“从小到大,我只觉得你亲……”弟弟笨拙地说,“还有,林荣大叔。”
“胡说。”他并不生气地说。
两个月之后,阿南弟弟忽然因为被控保存和贩卖毒品和侵占罪,被判处四年六个月的徒刑。一个叫做莫葳的,在一家外国航空公司当空姐的女子,在与赵尔平约见的咖啡店里,告诉了赵尔平这令他震惊的消息。阿南弟弟,有一次开车送他的情妇、也是俱乐部的老板的曹秀英到桃园机场出国时,在机场的咖啡室认识了莫葳,于是开始了无法遏止的热恋。曹秀英嫉恨之余,控告赵南栋贩毒和侵占,终于因为证据确凿,判决确定,发监执行。
“他真吸毒吗?”赵尔平绝望地问。
“等他出来,我可以劝他,劝他改掉。”莫葳说。她看来三十左右,褐黄色的、柔软的头发,高高地盘在她的头顶上。他想到父亲。唤,他该怎么对父亲说明呢?他沮丧地想着。
“他在龟山监狱,让我来照顾他。”莫葳说,“反正离机场近。请不必担心。”
莫葳拿着他从没见过的,长方型的鳄鱼皮包,踩着噔、噔的高跟鞋走了。她看来丰美,有效率,忙碌而且果断。
那天晚上,他告诉父亲弟弟遭遇的“真象”。他设法告诉父亲全部的故事。弟弟的生命,不必说对于在囹圄中渡过将近三十年的父亲,即使对于他自己,也难于全部理解的。他只能说弟弟涉世不深,再加上受人诱陷,致遭噩运。
他还记得,那时候,父亲坐在餐桌上,凝望着赵尔平,嗒然地沉默着,而后忧愁地叹息了。
现在,赵尔平开始在病房的浴室中放热水o他要好好地、彻底洗一次澡了。他从病房的衣柜里拿出干净的浴巾和睡衣,打了三回肥阜,从头到脚,洗了个干净。他然后躺进浴缸的温水里,想起毫无线索的,弟弟阿南的下落。也许现在弟弟阿南不知道在什么地方,正被什么样的女人奉养着吧,他想,也或许……啊!也或许弟弟已经被一个嫉妒的丈夫,被一个不甘情变的女人谋杀,尸骨无存。他被这自己的未必是无稽的想象,先是吃了一惊,旋即独自对着在浴室中弥漫着的白色的水雾苦笑了。
阿南弟弟坐牢之后,他的公司为了适应政府的G.M.P.政策和药物进口上的新限制,决定在台湾觅地设厂生产。为了筹建新厂,赵尔平和Finegan先生忙碌地来往于纽约与波恩之间。初时还去探望过被剃了光头的、狱中的弟弟,继而也逐渐疏于探监,只是按时寄些金钱、食品和日用品进去,日子竟然一年一年地过去了。快到第三年的六月间吧,赵尔平在桃园机场送走了一个英国籍的Deis_mn远东区医学部长Cobem博士后,碰到了和三两个空姐,拖着小小的行李车走过他眼前的莫葳。
他们于是在机场二楼的餐饮部坐下来了。莫葳说其实她偶尔也看见过他在机场忙着赶飞机。她于是佯为嗔怒地说,“怎么你就不会想到买我们K航的票呢?”
“噢,”他恍然大悟了似地说,“真对不起。买机票,都由公司财务部办,我没注意。”
他们沉默了一会,赵尔平掏出香烟来,让了一根Drnihill给她。他为她点火,看见火光使她的指甲上的淡紫色的蔻丹,发出微光。他想问她关于弟弟阿南的近况时,才感觉到不知道为了什么的,自己的无责任深为疚责,而难于启齿。然而他终于还是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