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天,无论如何,你得回来一趟。”
他喝着冰冻过的香槟酒说,友善地笑着。
“嗯。”弟弟说。
“再找不着你,我真不知道怎么跟爸爸说。”赵尔平轻微地叹气了。“你得记着,你还在接受后备军人点召。”
“嗯。”弟弟说,一边为他的大型高脚酒杯熟练地添加香槟酒,让细细的泡沫在杯沿上慌张地腾跃,却总不溢出杯外。
“衣服,穿随便一点。”赵尔平说。他明显地感觉到三年前残留下来的,对弟弟的怒意,早已消失了,“还是那么多女朋友吗?”
弟弟不说话,却只顾皱着眉心微笑。
“人说,命中带的桃花,我总不信。”他喝着香槟酒,环视着俱乐部的大厅。“可你这个人,活桃花啊。”
“哥。”
“你要嘛,就好好的,”赵尔平说,“好好地干……”
“哥,”弟弟说,“爸,他都在干什么?”
“一天看两份日报,一份晚报。”他说,“没见过有人看报像他那么仔细。”
“哦。”
他的父亲看省内要闻,看国际消息,看经济版……偶然和他谈起他的公司里的工作1父子俩不觉就谈起中国制药工业。谈了好一会,赵尔平才发现,当父亲说着“中国”,大陆和台湾总是不分家的。他先是感到诧异。可继而一想,在理论上,大陆和台湾,是不分家的。他这才感觉到,很多的场合,当人们说“中国”,不知不觉之中,其实指的就是台湾。中国大陆,从什么时间起,竟而消失了呢?“毕竟还是英语清楚,”他想起公司里大量收发着的英文文件,对自己这么嘀咕,“TaiwanDeissmannLab.Ltd.好家伙……”
他和弟弟说着这些的时候,他逐渐知道了弟弟虽然也专注地听着,却只是在礼貌地倾听着某些远远超出他所熟悉的范围里的事物。这时俱乐部的门口,逐渐出现了衣着极为人时的男女。
“哥,你坐着,我去招呼一会儿。”弟弟说,“你坐着哟……”
他看见弟弟迎上前去,并不卑屈地向着来宾欠身。
“酶,handsomeboy,好啊?”
一个肥胖却不失壮硕的绅士,向弟弟阿南大声叫嚷。绅士边的一个妖娇的女人,挨到弟弟的身边,踮起银色高跟鞋,勾着弟弟的脖子,用她的脸去贴着弟弟的面颊。那个壮硕的男人呵呵地笑着,挽着女人走到里间。他看见弟弟微微低下他那特别颀伟的身体,亲切地倾听来客的谈话,适如其份地笑着,俐落地为绅士和淑女们点上香烟,带着客人到他们专属的,装潢殊异的房间。当大厅上的仕绅渐多,不知什么时候,乐质绝佳的探戈舞曲,不动声色地,轻柔地响起。赵尔平站起身来,走到了弟弟的近旁。
“特别为你带来的。”
一个丰艳的,全身白色丝绸的女子,把一朵腥赤的玫瑰,插在弟弟的西装口袋上,这样说。她坦露着整个细白的背,没有穿戴胸衣的,丰硕的乳房,在她白色的丝绸中沉睡。
“谢谢。”弟弟并不阿谀地笑着,微微地欠着身。
现在赵尔平把空了的杯盘刀叉端出病房,轻轻地搁在门外的左侧地板上,让餐厅的侍者来收拾。忽然间,他仿佛听见了一声轻微的呻吟。他忙着把电视关掉,站在父亲的床前凝神谛听。然而,不论他如何用心地屏神凝视和倾听,却总是中央冷气系统从风口吹着冷风的声音、氧气筒执拗而又忠实的输气声,以及,啊,父亲那忧愁的,叹息似的,孤单的呼吸之声。
……啊,他是在等待着阿南弟弟的吧……。
赵尔平忽而惊醒了似地这样想。他一贯不曾相信鬼神,却忽然想到,父亲这苦痛的弥留,竟或者真是为了等待弟弟最后的一见吗?他于是决定明天出去找寻这距今已经有四年余没有丝毫音讯的弟弟。
而那一回,阿南弟弟如约回到家里。
“爸。”他说。
“嗯。”
坐在沙发上的他们的父亲于是低下头来,流了眼泪了。在赵尔平眼神的指使下,弟弟踌躇着走上前去,坐在父亲旁边的,那重大的栗色的沙发上,怯怯地伸出两只和父亲酷似的,多骨节的大手,覆盖在父亲那紧紧抓着沙发把手不放的,衰老的,嶙峋的手上。
“坐吧。”
父亲终于说。他取下眼镜,细心地擦拭。他开始端详着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