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三年冬天,林荣阿叔一家,终于结束了在台湾几十年的诊疗业务,举家迁美。赵尔平在台北一家新开张的欧式大饭店里订下贵宾套房,在登机前一日,请林荣阿叔全家住了进去,第二天亲自开车送到松山机场。那天晚上,在饭店里摆下酒席,宴请林荣阿叔一家。
“阿叔,阿婶,”赵尔平举杯用台湾话说,“养(育)的(人,恩)大于天……我和阿南弟弟,代表爸爸妈妈敬您……”
他哽咽起来。林荣婶婶的眼圈红了。林荣叔叔默默地喝尽了杯中的酒。
“写信告诉你爸爸,我在美国,等待着他平安回家的一天。”林荣叔叔说。
那时候,他看着因为皮肤黝黑而益发显得头发银白的,林荣叔叔的脸,觉得自己已远非林荣叔叔心中端正奋进的孩子,感到自己心灵的黯黑。其实,第一次编出弟弟南栋因教育召集不能出席的谎言,便是在那个晚宴上。
赵尔平对于能够若无其事地,在自己尊爱的亲长前泰然地说谎的自己,感到了厌恶的情绪。赵尔平依稀地觉得,自己心灵的腐化,其实是在自己滑入这“成功入世”的,贪欲而腐败的生活之后产生的性格吧。
这时候,他忽然听见审慎的敲门声。餐厅部送来了晚餐。赵尔平请女侍把晚餐摆在沙发边的小几上,付清了帐。舀女侍轻轻地掩上房门,他顺手打幵电视机,调低音量。萤光幕上映出一个短发的、好看的年轻女孩,因为某种常识问答猜奖,得到九千多元奖金,一脸感激惊喜的表情。忽然间,萤光幕上跳接了一个特写的脸庞。那少女的眼中,闪耀着极为喜悦的泪光。
赵尔平随意把电视转向另一台,开始吃晚饭。这回萤光幕上播着美国节目。一个高大俊逸的男人,一身深黑色的礼服,雪白的衬衫,暗红颜色的蝴蝶领带……
他想起了弟弟赵南栋。
父亲回来的第一个礼拜,他在下班后,和两三个同事加班的办公室里,接到弟弟的电话。
“哥。是我啦……”电话的那一头说。
“噢。”他坐直了身体,急迫地说,“你现在在哪呢?”
“台北。”
“爸回来了。”他抢着说。
“爸回来了。”他说,他的握住电话机的手,轻微地颤动着,“爸爸,他回来了。”
“哦。”弟弟说。
弟弟在电话的那一头茫然地,不住地问,“真的吗?”赵尔平把旋转坐椅转向墙壁,压低了声音,告诉他父亲蒙特赦减刑回来的整个情况。弟弟显然对这么大的新闻毫无所知。他问弟弟的近况。弟弟告诉他在一个俱乐部当经理。他记下电话号码和地址。‘
“我马上过去看你吧。”他说,挂上电话。
倶乐部在台北一家最大的饭店第十二层楼上。走出电梯,他看见弟弟站在电梯口等着他。
“哥。”
赵南栋说。他看见微笑着的,弟弟的温柔的眼睛,荡漾着骨肉间最为友爱的光辉。弟弟看来瘦了。他的长长的头发,干净而且蓬松。一身深黑的西式礼服,暖蓝色的,大型的蝴蝶领带,雪白的丝质衬衫。他看来英伟倜傥,腰板子结实而挺拔。
从很髙的俱乐部客厅的拱型天花板上,安静地悬垂着四套华美的,水晶吊灯。在三面墙壁中央,有欧式几台,台上都摆着西式插花,高可三尺余。在壁灯下,花团锦簇,辉映着幸福、奢华的,鲜美而又热闹的颜色。弟弟阿南领他到客厅中一个舒适的角隅,在全客厅二式红木欧洲样式的沙发上,坐了下来。
不曾见过面,合计已经四年多了的他的弟弟阿南,据说是为了一个“朋友”请他“帮忙”,来这儿担任柜台部的经理,已经有四个月了。
“怎么也打不起勇气,打电话给你。”弟弟安详地低着眉,这样说,“可是,有时候,真想家……”
弟弟阿南于是笑开他那依然仿佛上了薄薄的胭脂也似的,他的红色的嘴唇,露出一排白实的牙齿。
然而,已三四年间,赵尔平早已经从一个因着少时破家的悲剧,而曾经淬励自己的意志与品德的青年,一变而为贪取苟得,营私逐利的人。虽然未必沉溺,赵尔平也知道了狎欢于一个又一个女人的糜腐的生活。现在,当他面对着这么不可思议地美俊的弟弟,忽然感觉到,那一年,他借以忿怒地把弟弟逐出家门的,他心中的伦理的构造,已经风化、崩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