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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族(90)

作者:陈映真

有一天,赵尔平因为感冒发烧,提早在中午下班。一进客厅的门,一股强烈的,强力胶的辛辣,扑鼻而来。他皱着眉头,从弟弟卧室半掩的门里望进去,赵尔平不觉愕然呆立了。一再仔细地凝视那黑暗的卧室里的弟弟的床上,不论怎么看,也是两个死尸一般沉睡着的,赤裸的男体。弟弟颈上,挂着沉重的金项链,在暗室中发出沉沉的光亮。

那霎时间的赵尔平感到一阵悸动、忿怒和羞恶所造成的眩晕。他“啪”地打开了弟弟卧室里的电灯开关。卧室内一时灯火通明。他看见弟弟半张着惺松、错愕,却不失美俊的睡眼,仓惶地抓着被单遮盖自己的身体。

“混蛋丨畜生!你们都滚!”赵尔平疯狂也似地怒吼着,“给我滚I滚—!”

赵尔平用力把弟弟的房门关上,颠颠踬踬地上褛,和衣瘫趴在他的卧床上,一连发了几天怎么也退不下来的高烧。

就这样,弟弟赵南栋悄悄地离开了他的家。一直到今天,即使自己的妻子秀蕙在内,赵尔平都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弟弟为什么,在什么样的情况中离开了家。一个月,两个月,四个月……半年过去了,弟弟从髙雄来了信,以他那歪歪斜斜的字,弟弟温顺地说他在一个音乐教室教吉他。他没有问他要钱,可是赵尔平还是按址寄钱给他。两个礼拜后,他终于说服了自己,依址寻去。而那竟是一个风尘女子的公寓。

然而,一个叫做娱丽的女子告诉赵尔平,他的弟弟,才在两天前,和一个他新认识的女子走了。

“我知道,他,并不是个骗子。”馒丽坐在她那仿佛是电视剧中才能看到的,恶俗地华丽的大双人床上,强忍着哽咽,这样说,“我从来没有碰见过,一个男子,像他那样,真心地,爱惜人家……”

“他陪着我,红着眼圈。镘丽,他说,我喜欢了别人,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她说,低着头用手背擦泪,“我不是故意的,他说。他走了。”

坐在这套房里惟一的沙发上的赵尔平叹气了。镘丽在床头柜上拿起一包香烟,为自己点上火。

“抽烟吗?”她羞涩地笑着说。

赵尔平摇摇头。“不,你请便。”他说。其实,他是抽的。不是那个心情,他不想抽。他开始想着在林荣阿叔的医院里,相依为命地长大的弟弟阿南,感到不曾吟味过的寂寞。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像我这样,在外面做的女人,竟会当真用了感情,”她腼腆地,低徊地说因为我爱了他……让我觉得,我也和别的那些比我好命的女人,是一样的。他走了……”

她开始在极力自制下,轻咬着她那稍微肥厚的嘴唇,不能自已于抽泣了。

赵尔平沉默地看着她那因为深深地低着头而显露出来的,她那出奇地白的颈项。

“……他走了。可是,看见他经常说起的大兄,你不要见笑才好,觉得,像是我的亲人……”她终于抬起头来,歉然地笑着说,“才这样地失了体态。真对不起哟。”

“对不起的,是我。”他说着,沉默了一会,“他怎么说起我的呢?”

镘丽说他的弟弟经常会提起自己的大兄,说是从小父母早亡,和这大兄相依为命,由大兄带着他长大。“他说他大兄和蔼慈爱,很疼惜他。”馒丽说,“说他大兄刻苦读册,事业很发展,不像他,没出息。他这样说。”

“哦。”他说,“叫他回来一趟,如果你再看见他。”

他们互相留电话。他于是说他要走了。那自称为几丽的女子说,她诚心意想留他晚饭,但是怕他拒绝,不敢勉强。

“以女人家的愚憨,我总相信,有一天,他终于会再回到我这儿来的。”她寂寞地说,“你瞧,他的电吉他,衣服,全还留在我这儿呢。”

赵尔平站起来告辞。果然在套房的墙角下,看见装在黑色的,薄薄的箱子里的电吉他,和一对崭新的扬声器。

赵尔平起身打电话到餐厅部。

“一个生菜沙拉,乡下浓汤吧,还有奶油面包。”他说,一面看着病床右侧已经快滴罄的点滴筒。他放下电话,打开呼叫的开关。他然后上洗手间,在镜中看见自己的、多肉的、疲乏的脸。

“有事吗?”

一个年轻的,一脸想必为之十分苦恼的痘子的护士,走了进来,这样说。

“有一个点滴,快滴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