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弟一向温驯地向着他。从很小的时候起,赵尔平就感觉到,如果弟弟不依附着他,仿佛就无法存活了。记不真切是从几岁开始的啊,少年的赵尔平,就立下一个强烈的志愿:早日自立,成家立业带着弟弟长大……
小学以后,弟弟日甚一日的秀美,成了T小学里的不知道疲倦的骚动。他给住在遥远的小岛上的父亲写信,寄去弟弟的照片,信誓旦旦,要让弟弟“幸福地成长”。初中毕业那年,弟弟忽然长得颀长捷健,长着一头浓密却不改温柔的黑发。他有两道浓而粗健的眉毛,一对有些女性化的,在下眼睑躺着两小条卧蚕的眼睛,经常漾动着某种丝毫不知道心机的纯粹和温柔。而他的唇红与齿白,却自小就不曾变过。
“爸!”
赵尔平在这孤单的、寂静得只能听见冷气机、氧气管和病人艰辛而重苦的呼吸声的病室里,忽然这样对着昏睡的病人叫唤起来。他俯身向前,抓住那只在重重的被褥下仍然冰冷的,父亲的多骨节的手。
“爸!”他说。他乍然感到喉咙梗塞了。他在被子底下捏揉着那一只冰凉的手,竟而蓦焉想起了一九七五年那个夏日的一天早上,他接到管区派出所的通知,说是父亲得到特赦减刑,要家属在第二天下午五点半,到警察局领人。
和一屋子的家属在瞥察局三楼上的干净、宽敞的会客室里,一等就是两个钟头。然后忽然由两个安全人员带进来一群服装、鞋裤和神色都和现社会完全不接头的男人们。他一眼就看见满头白发的父亲。赵尔平快步走到父亲跟前。
“爸。”
他把跟他一般高的父亲一把拥进自己的怀里。“爸,”他泪如雨下,咽痖地说,“爸爸……”
他终于放开父亲。就在这时,他看到父亲硕大的,多骨节的双手,紧紧地一手提着一只古旧、笨重的旅行皮箱,一手提着那一盆倔傲有致的,后来据说是那小岛上的特产的矮榕盆栽。哦哦,父亲就是那样地站着,艰涩的眼泪从他那一副旧式的眼镜框边,沿着他那坚瘦的面颊,淌了下来。父亲的发红的鼻尖下,鼻水任意地漫着他那微微抖颤的嘴唇。
那时的赵尔平,连忙掏出西装裤口袋里的手绢,为父亲揩着脸。
“爸……”
他说。他接过父亲右手上的那一只古旧而笨重的旅行皮箱,走到几个态度亲切的女办事员那儿,填写着保释表格……
然而,于今回想起来,由于赵尔平早从开始知道出事的时候起,就理解到那特殊的命运:他有一个活生生的父亲,却永远
不能在父亲还活着的岁月里,回来团圆,因此,他的少年和青少年时代,毋宁是为了他这俊美、温良的弟弟,努力地活过来的吧。
二十岁那年,赵尔平从师范毕了业,一过暑假,就被派发到罗东一家乡下的小学任教,分得一幢小小的、古老的木造日式宿舍。就是那年,他带着十四岁大,身型却直逼着一米七五的自己的,沉默而朗俊的弟弟,因为电视节目的影响吧,双双跪在林荣阿叔和阿婶的跟前,涕泪滂沱地磕头谢恩。第二天,弟兄俩便带着简单的行李,上罗东镇去了0那天深更,赵尔平给那远远地住在岛上的老父亲写信。“我终于做到了:十五年前失散的赵家,初步又撑起来了……”他写道,“这才是个开始呢,爸……”
成家,立业。他比他同龄的哪个同学都渴想。打从上了初中,一直到上公费师范,他猛念着英文,每天都听一两个空中英‘语教学节目。在师范时代,他的英文在全校各年级中出了名。那时候,赵尔平总以为教小学不是他终生的倚附。搞英文,是他想到可以有一天脱离“师范——小学老师”这个既定轨道的,惟一的门径。
一九六九年,他考上德国Deissmann大药厂的业务代表。他把没考上大学的弟弟送进补习班,兄弟俩在当时的台北市基隆路上租了一个小房子。虽然赵尔平没有药学的背景,可是英文文献和文件,他读得比别人快,表现自然就好。两年之后,Deissmann要在台湾上市一种全新的,据说是长效、安全,却差尚未通过美国F.D.A.核可的止痛消炎剂,特地从香港派了当
时负责国际行销工作负责人Maraton先生来台湾,做密集的推销训练。四天集训,这个头发灰白的美国佬,从头到尾,哇啦哇啦,全是英语,使得平时根本不用英文工作的全省二十四个业务代表,目瞪口呆。赵尔平却在这时候脱颖而出,在一场模拟推销演练中,应付自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