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时候,他听见呀然的开门声,接着就是那个熟习的、愉快的呻吟。上了玄关,一阵鸭子似的笨重的脚步声,走过客厅的走廊。
「康先生我回来了。」伊说,鸭子似的脚步声便消失在厨房里了。
康先生冷漠地「嗯」了一声,直起腰来,把青儿的信装进封里,关进他的抽屉去了。
「父亲大人膝下……」康先生想着青儿的信,以及那一手欲要起飞似的字体,不觉寂寞起来了。门开的地方,阿金走了进来,把带回来的罐罐儿饼推在他面前,又复为他倒了半杯开水,自己取了一只饼,便坐在窗下的沙发吃了起来。康先生因此便看见伊那样怡然的神态,觉得着实不类,微微地感到无可如何的厌恶了。伊穿着新买的暗色毛线窄裙,花格子单衣套着大红的毛外套。着实的打扮起来了,康先生想着。自从开始了夫妇的关系,单纯、质朴的伊,却也能使伊自己在伊所能想像的各个方面,与身分的改变相称起来。才过不久,伊便能一面为他添饭,一面听着他说话;伊便能漠然而关切地、皱着眉头替他打掉西服上的灰垢;伊便也会在小事上为他出主意甚或合宜地反对一些琐事。但这一切都没有使康先生感到逾越的不悦,因为这都是一个女人在身心都为一个男人所属的时候发於女性的自然而来的适应和变化。然而在某一面说来,感到这种由仆人而主妇的变迁,不习惯者,并不是阿金伊自己,而是无时不在觉得诧异的康先生了。
初春的潮湿的阳光,从窗口照着阿金慢慢嚼着饼的脸。以一个南部台湾僻壤的女子,伊的肉白,是不可思议的。伊绝不是个美丽的女子,像那些另外的台湾下女一般。阿金有一种似乎是命定要为人仆婢的、略略发胖着的脸。没有眼睑的眼睛,看起来像是偶然地开在那里似的。伊的鼻子肥而略略下塌,发着良善的油光;嘴唇倒是不大,只是有些过於肥厚了。特别是月前拿掉了他们之间的第一个孩子,伊的嘴唇似乎因此更见肥厚。老是含着一种母亲的寂寞和忧愁似地,重重地下垂着。
康先生想起那个被迫着折回去的生命了。医生还说是个男孩子呢。但是说什麽也得拿掉他。这使他颇费了一番唇舌,好不容易才说服了执拗的伊的那颗母性的心。但是从斯以後,他从阿金那里得来的妻子的细心和照拂虽然不曾减少∣∣在某些地方,他所得的似乎要更为浓烈,然而康先生渐渐地感觉到伊的无识的眼神中隐秘着的、可悯的茫然和寂寞的光采了。这种一个母亲对於未谋一面的生命的爱恋,对於康先生是个可惊奇的事。然则他也不是不曾想过要留下那个孩子的。那时候,他打算在寒假里青儿回来的时候,便用某种方法使他能接受这种新的关系。如果必要,还可以完成结婚之类的形式和手续,把孩子养下来。不料青儿在感情上尚幼稚得无法接受这样的关系,整个寒假使家里的空气变得十分尴尬了。康先生觉得极为狼狈起来,便将他一切美梦,赌气似地撕毁了。青儿返校以後,阿金的敏感的心,似乎也察觉到这个不可容的事实,变得沉静了。取掉了孩子的那天晚上,出院的阿金卧在床上,握着康先生汗冷的手,咽咽地哭了起来。康先生才始看见了一颗温柔地向着他的妇人的心,也不由得激动了。
现今阿金便以这种唐突的、知命的沉静,坐在那里。那个一直老去的病的苍白的脸,甚至在爬满了细细的雀斑了。康先生拨开了纸包,无意义地挑了一个饼,咬了下去。面粉的香味和甜甜的红豆馅使他慢慢地咀嚼起来。
「前日∣∣我还没同你说起∣∣」伊说着,细心地用手抹去唇边的饼屑:「前日,他来过了。」
「嗯,」他慢应着,随即诧异起来:「嗯,谁来过了?」
伊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说:
「我的哥哥。我的哥哥,在前日,来看我。」
康先生於是想起了那个黝黑的、粗鲁的青年来了。
大约是两年以前的一个秋天的上午,康先生外归,在玄关看到破旧的包袱和一双满是风尘的大皮鞋。走过客厅的时候被青儿叫住了。康先生走进客厅,便听见阿金的房间里的絮絮地谈话着男人的声音。然而阿金始终不发一语,好像因此很激怒了那个男人。不久以後,这个陌生的男人要走了,阿金送他到门外,两人还絮絮了一些时候。了解台语的青儿告诉康先生,说是那个男人劝着阿金回去嫁人。那天晚上,父子两人便合夥嘲笑了伊。那时伊说:
「我对哥哥讲了,说我不嫁一样可以赚钱回去,何必急着拿我的聘金。」便无邪地笑了起来。